丝绸之路
来源:中国企业报
(上接Z03版)
见高仙芝大兵压境,石国国王主动请降,高仙芝假装应允,随后领兵攻入石国都城,俘其王,掠其宝,屠其城。继而,大破九姓粟特胡。回师途中,又顺路俘获了突骑施移拨可汗。
751年正月二十六日,高仙芝亲自押解着突骑施可汗、吐蕃酋长、石国国王、羯师王赶赴长安。当献俘的队伍行进到长安西北的“开远门”时,却将突骑施可汗和石国国王砍了脑袋。在被砍掉头颅的那一瞬,两位可怜的西域国王一直抢天呼地地喊冤,声嘶力竭地申诉。那喑哑的嗓音,哀怨的眼神,无助的表情,甚至让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都于心不忍。
杀鸡给猴看的结果:猴子也学会了杀鸡。侥幸逃脱的石国王子远恩,到处宣扬唐军之凶暴,高仙芝之残忍,引起了昭武九姓国的普遍同情。而后,他前往康国,投奔驻扎在那里的阿拔斯王朝将领齐亚德·伊本·萨里。随后,又来到木鹿,请求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林为其复仇。
手握重兵的艾布·穆斯林,一直渴望成为第二个屈底波,但一直缺少出兵中亚的理由。于是,他与石国王子一拍即合,立即集结木鹿城中的精锐部队,在撒马尔罕与他的副将齐亚德会师后,把大量军队作为战争援军镇守撒马尔罕,将前去防守怛逻斯的重任交给了齐亚德。
唐玄宗也收到消息:刚刚成立的黑衣大食正与西域各国密谋会攻安西四镇。按说,这是一个在唐来说令人绝望的坏消息,但高仙芝太自负,唐玄宗太虚荣,这一对君臣居然都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正好为唐军进攻中亚,进而恢复唐在中亚的宗主权提供了口实。于是,唐玄宗召来宰相李林甫,命他与高仙芝共同制定痛击一切敌人的作战细节。
那一刻,一如我们偷听到了蚂蚁说地球太小,不够它们做一个随风起舞的舞台。我真的不愿想象唐朝君臣们盲目乐观、夜郎自大的嘴脸,尽管我也是汉人。
六、正面交锋
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
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
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
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这首诗的题目叫《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应该是写给高仙芝的副将李嗣业的,作者是曾任高仙芝幕府掌书记的岑参,他创作这首诗的时间,恰逢高仙芝领兵赶赴怛逻斯。这虽是一首送别诗,却没有一丝忧郁,有的只是一腔立威沙场的壮志。想必,此时的高仙芝也同样意气风发。
751年4月,高仙芝率2万精锐唐军从柘厥关(今新和县城东北17公里处)开拔,远征黑衣大食。在向西的路上,又有1万名拔汗那、葛逻禄军人加入了远征军。唐军沿着玄奘取经的线路,经今阿克苏、拔达岭、热海、碎叶城、俱兰城,逼近怛逻斯。
世上最大的勇气,是压力下的优雅。对于高仙芝的到来,艾布·穆斯林不仅不紧张,反而有点儿兴奋。作为一个听惯了“山地之王”传奇的黑衣大食将军,他特别希望在与高手的对话中创造属于自己的神话。相比远离大本营、长途作战的唐军,己方军队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士气上显然更胜一筹,而且把这场以逸待劳的战斗交给齐亚德,他是放心的。
临近怛逻斯河谷时,沙场老手高仙芝出于职业嗅觉,命令大军放缓了行进速度。他知道,一旦踏入对方领地,就意味着敌人有利用熟悉地形设伏的可能。于是,他命令副使、右威卫将军李嗣业率领前锋部队快速渡河。
就在石国王子远恩考虑着如何为父报仇的时候,唐军先锋部队已经箭一般杀入河谷,尚未做好狙击准备的昭武九姓联军节节败退。
怛逻斯守将是齐亚德的先锋部将赛义德·伊本·侯梅德,城中有黑衣大食穆斯林和昭武九姓联军2万人。赛义德万万没有料到,以逸待劳者竟陷入被动。尽管对友军的表现不满,赛义德还是调集3000穆斯林骑兵,高喊着“真主至大”出城助战。
对阵时,唐军以骑兵为主,辅以重步兵和弓弩兵。唐朝骑兵配备的是马槊和横刀,马槊是长矛的重型版,分槊锋与槊杆两部分,仅槊锋刃长就达50厘米—60厘米;横刀身狭直如剑,长柄,可用双手握,后被日本人改造为日本刀;重步兵使用陌刀,它两面带刃,长柄,可双手使用,又称“断马剑”,是专门对付骑兵的。黑衣大食骑兵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强悍的骑兵之一,人手一把锋利的大马士革弯刀,且配有盾牌。
一时间,军人呐喊声、战马嘶鸣声、兵器撞击声响彻山谷。正在李嗣业为保存实力准备撤退时,一直注意着战场动态的高仙芝下达了主力部队进攻的号令。
迅疾渡河而来的上万唐军步兵,在侧翼骑兵的掩护下,很快与黑衣大食铁骑厮杀在一起。眼看着唐军步步压进,赛义德下令退回怛逻斯城内。高仙芝也鸣金收兵,在城外安营扎寨。
回到城内,赛义德立刻派出信使,要求齐亚德发兵增援。随即,齐亚德率领7万大军,像一片携带着闪电与飓风的乌云,铺天盖地压向战云密布的怛逻斯。
对此,高仙芝毫无察觉,他所考虑的,只是如何对付面前这支敌人。经过第一天的遭遇战,高仙芝已经掂量出了对方的实力,再也不敢大意,于是问计于副将段秀实。这位副将不仅为人心思缜密,而且善于洞察战争情势,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出独到的见解。当听到段秀实建议以“六花阵”破黑衣大食铁骑时,高仙芝感受到了内心无法隐忍的激荡。
次日凌晨,唐军很快在河谷边结成“六花阵”。“六花阵”是由名将李靖受诸葛亮八卦阵启发创制的一套阵法,该阵通常中军居中,右厢前军、右厢右军、右虞侯军、左虞侯军、左厢左军和左厢后军六军在外。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不同兵种互相配合,具有灵活机动、配合协调的优势。开阔平坦的怛逻斯河谷,尤其适合这一阵法。
城门开启,黑衣大食军以“五肢阵”迎战。这是黑衣大食骑兵最为擅长的阵法,由中军、左前、右前、左侧、右侧组成。冲锋时,五军皆动,犹如五把尖刀同时插入敌方阵营。
携昨日初战告捷的余威,唐军士气如虹。刚做完礼拜的黑衣大食军也不甘示弱,嘶吼震天。“五肢”对“六花”,世界上最精锐骑兵与世界上最强悍步兵的对决开始了。
但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有地理因素、后勤因素、天气因素,甚至也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怛逻斯之战同样如此。葛逻禄——这个地处战乱夹缝中的民族,一直在大国之间虚与委蛇。哪一方承诺诱人,它就会倒向哪一方。开战前,黑衣大食就派出密使,许诺葛逻禄在帮其打败唐军后,可以在美索不达米亚附近扩张地盘。诱人的条件让双方达成默契:择机哗变。
大战进行到第四天,黑衣大食联军的“五肢”变得越来越瘦,损失军人超过一半;而唐军也有6000人战死,但气势日盛。尽管处于下风,可赛义德心里清楚,再坚持一阵,援军就到了。
第五天,唐军早早摆好阵形,怛逻斯城门却迟迟未开。
“攻城!”投石车、冲撞车等大型攻城利器投入了战斗。临时加固的城墙,虽然能阻止唐军步兵,却无法抵御远处飞来的巨石。等到日头过午,城墙的某个角落就会被轰开。李嗣业已经握紧了手中的陌刀,只要任何一段城墙断裂,他就立刻带着陌刀队杀进城去。
眼看城破在即,高仙芝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微笑。
突然,唐军背后,扬起了滚滚沙尘——齐亚德的援军到了!更让高仙芝震惊的是,一直在唐军侧翼护阵的3000葛逻禄骑兵,突然调转马头,将作战令旗指向了正在攻城的唐军。与此同时,怛逻斯城门突然洞开,数千黑衣大食铁骑涌出城门,对唐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高仙芝感觉天在塌,地在陷,如同置身一个恐怖的梦魇之中,他想喊,却不能出声;想站起来,却无法调动自己的肌肉。
接下来,是一场难看而彻底的惨败。入夜,高仙芝在李嗣业的劝说下逃离战场。因为道路狭隘,人畜塞路,多亏膂力超人的李嗣业挥梃乱击,杀开一条血路,才使得高仙芝跳出噩梦。
副将段秀实听到李嗣业劝高仙芝逃跑,厉声骂道:“你们避敌先逃是无勇,全已弃众是不仁,难道不觉得羞愧吗!”李嗣业拉着段秀实的手深表歉意,并留下段秀实阻击黑衣大食追兵。由于黑衣大食骑兵顾忌李嗣业、段秀实之勇,加上受山路阻隔,所以不再追杀。2万大唐远征军,回到安西者只有4000人。
战后的怛逻斯城郊,犹如一座坟场,黑夜来临,遍地都是横卧着的人,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不是时间而是情感。
东西方两大帝国的第一次擂台赛,以唐帝国的完败而告终。
战后,黑衣大食很讲信用,把新占的地盘都留给了临阵倒戈的葛逻禄和复国的石国,其中当然包括怛逻斯城。在怛逻斯之战中被俘的杜环在《经行记》中写道:“碎叶川有城名怛逻斯,石国大镇,即天宝十年高仙芝兵败之地”。从此,怛逻斯远离了历史的聚光灯,再也没有成为任何国家的都城,恰似一位年老珠黄的皇后被打入冷宫,直至成为一堆无人问津的废墟。
齐亚德则一战成名,荣登阿拔斯王朝首席名将宝座。战后,作为半独立于哈里发政权的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林始终掌握着一支精锐部队,加上他干涉朝政,引发了哈里发艾布·阿拔斯的不安。艾布·阿拔斯授意齐亚德除掉艾布·穆斯林,齐亚德反被效忠艾布·穆斯林的人所杀。艾卜·阿拔斯的弟弟继任哈里发后,又设计除掉了艾布·穆斯林。
七、将星陨落
战胜一方的主帅陨落了,而战败一方的主帅结局又如何呢?
按说,遭遇了如此惨重的失败,假若当政的是唐太宗,对高仙芝不是杀头,就是流放,起码也会撤职。但此时的唐玄宗已经66岁,当皇帝快40年了,岁月的风霜已经消去了他性情中所有的刚硬、锐气与豪情,只剩下如木的迟钝、如泥的拖沓和如水的柔和,他已经把朝政托付给了奸相李林甫,天天与曾经的儿媳杨贵妃腻歪在一起,连胡人出身的大将安禄山进宫过生日,与干娘杨贵妃不清不楚,宫内宫外都传遍了,他居然也不以为意。我们怀疑,已经忠奸不分、赏罚不明的唐玄宗,能公正处置高仙芝吗?
奉诏赶回长安的高仙芝,其实对自己的前途也没抱什么希望。他像是从火灾现场逃出来的难民,把一片废墟留在了身后,再也不用颓唐、焦躁、一夕数惊了。于是,见到唐玄宗的那一刻,他反而显得很坦然,很镇定,一再要求皇帝严厉处置自己,哪怕是杀头也心甘情愿。令他意外的是,唐玄宗满面春风,没有一丝的愠怒,而且还封他为右金吾大将军。
这一关总算过去了。然而,命运即使对它最喜爱的宠儿也不是永远慷慨大度。对不起,死神已经带着他那狞笑的骷髅和格格作响的骨头,如影随形地跟上了他。
755年11月,安禄山以“清君侧”为借口,悍然发起“安史之乱”。面对叛军的疯狂进攻,唐军副元帅高仙芝和北庭伊西节度使封常清决定收缩防线,退守潼关。尽管高仙芝是败军之将,但毕竟身经百战,知己知彼,所以才能做出和封常清一样的战略选择。他们二人都认为,长安附近并无多少可以调遣的朝廷军队,而叛军兵多将广,气势正盛,最好的选择无疑是据关坚守,首先保证长安不失,待天下勤王部队到齐后再与叛军决战。现在看来,他们的战略选择无疑是明智的。但唐玄宗就不这么看了,他多年不上战场,早已习惯了歌舞升平的日子,见不得有人叛乱,因此恨不得一天就把敌人消灭干净。速胜,是他和庸相杨国忠唯一的决定,而且不容置疑。
自认为帮过高仙芝的宦官边令诚,多次向高仙芝索贿未果,趁机向李隆基进谗言,声称高仙芝无故失地且贪污军粮,封常清畏敌如虎并动摇军心。一句话,这两个将军都不理解皇帝的意图。于是,李隆基派边令诚为监军,代表自己到潼关督战,并给了边令诚一大特权:“拒绝出战者,斩!”
拒绝出战的封常清首先倒在边令诚刀下。
那天傍晚,晚霞烧红了天幕,树梢像漆黑的手指插入赤红的天空。高仙芝外出巡视刚回大帐,边令诚就带着100名陌刀手赶到了。听完敕书中罗列的罪状,高仙芝面对士兵们说:“我退兵,的确是罪,虽死不辞;然而说我克扣军需与赏赐,绝无此事啊。如果我所言属实,你们就为我呼冤枉。”营中将士都跟着大呼:“枉!”
然后,他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边令诚说:“上是天,下是地,兵士都在,你难道不知道吗?!”
一时怨声震天,天地变色,但边令诚不为所动。
就这样,高仙芝与封常清这两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先后在一个荒坡的临时墓碑上找到了归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