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

（上接Z03版）

根据玄奘的观察和记载，突厥不使用木制家具，只是在帐篷里铺上地毯，席地而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对于这一现象的解释是：“突厥事火不施床，以木含火，故敬而不居。”不过，可汗为了表示尊敬，专门准备了一把铁交床，上面铺上厚厚的坐垫，请法师舒适地落座。随后，玄奘引入欢信，呈上了高昌王的礼物。欢信自远方来，而且带着贵重贡品，可汗当然喜不自禁，赶忙为欢信赐座，并且奏乐设宴款待两位贵宾。  

玄奘还应可汗的请求，介绍了什么是佛，何为佛法。当然，这纯属外交礼仪，因为想让以征战和杀人为乐的可汗，去信仰不杀生、莫争胜的佛教，好比让职业拳击手去读哲学博士一样。

几天后，玄奘告诉可汗，自己得走了，因为前往印度的路还很漫长。可汗很是友善，在军队里寻找通晓汉语和西域各国语言的少年，封他们为官，一路相送。照例还有丰盛的施舍——绯绫法服一件、绢50匹，并且率领群臣送出十余里。有趣的是，可汗在分别前劝玄奘说，法师不必前往印特伽国（指印度），那里太热了，十月份就和这里的五月一样。我观察法师的容貌，到了那里恐怕会被晒化的。那里的人不仅衣着随便，而且肤色很黑，缺少礼貌和尊严，不值得法师前去观看啊。

玄奘愕然，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但又感觉没有多少必要。

遗憾的是，玄奘离开不久，统叶护可汗就被杀了。

三、西突厥汗国

西突厥，是相对于东突厥而言的。突厥的分立，最早还要追溯到北周时期。

突厥木杆可汗上任后，凭实力统一了蒙古草原。567年，他又请叔父室点密率10个部落西征。西征军马头所及，势如破竹，灭亡了不可一世的嚈哒，控制了南达吐火罗，西至里海，北到贝加尔湖的辽远区域。

西征胜利后，室点密自立为西面可汗，仍旧遥尊木杆可汗为总统领。但是，当室点密将西面可汗的荣誉头衔传给儿子达头，木杆可汗将突厥可汗的正统头衔传给并非亲生儿子的沙钵略时，西面可汗就不服气了。不久，达头可汗联合木杆可汗之子阿波可汗和贪汗可汗挑战沙钵略，并于583年宣布成立西突厥汗国。于是，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分，两大集团形同水火，动若参商。

西突厥射匮可汗当政时期，疆域东扩到阿尔泰山和玉门关以西，可汗庭设在龟兹北部的三弥山。

射匮可汗病死后，他的弟弟统叶护可汗接过汗杖。他像前几任可汗一样，把开疆拓土作为人生乐趣，成为阿姆河两岸说一不二的人。西部的千泉只是他的夏都，他一到寒冷季节就进入碎叶城居住。碎叶，才是他真正的汗庭。

当时的碎叶城由粟特所建，“城周六七里，诸国商胡杂居。”而碎叶城所在的碎叶川，东西长约200公里，最宽处80公里，呈椭圆形，东部与伊塞克湖连接，西部与塔拉斯盆地连成一体，并与费尔干纳谷底相通，襟山带河，锁湖控原，位居要冲，交通四方，是丝路北道的主干线。从此向东，沿天山北麓的草原丝路，经弓月城（今新疆霍城西）可以到达北庭；向南翻过天山，可以到达塔里木盆地各绿洲城国；向西经怛罗斯，可以前往粟特、大食、罗马；向西北沿里海、黑海远去，可以进入俄罗斯、东欧腹地。占据了碎叶城，就控制了碎叶川，也就卡住了丝路北道咽喉，不怕商人不交税。看来，统叶护可汗是一个智勇双全的人。

尽管智勇双全，但他身上有着明显的草莽性格，对新事物天生排斥，对部属颐指气使，奖罚升降全凭个人好恶，一言不合就动刀杀人。尤其到了执政末期，他自认无敌，用政苛猛，导致属部葛逻禄离他而去。将玄奘送走不久，他就被深藏不露的伯父莫贺咄刺杀了。

629年，唐太宗发兵灭掉了东突厥汗国。接下来，唐全力对付西突厥，而西突厥根本没有认识到自身危机。莫贺咄仅仅当了两年可汗，就在内乱中丢了性命，统叶护可汗的儿子咥力特勤被迎立为肆叶护可汗。又过了两年，肆叶护可汗被部下赶走。这种持续不断、形同儿戏、亲痛仇快的内讧，严重削弱了西突厥的实力和心气，只有唐朝君臣躲在远处发笑。

二十多年后，唐高宗派苏定方征讨西域，一举俘获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

灭亡后的西突厥并未完全消失，其中一支，进入印度建立了辉煌的莫卧儿王朝；另一支辗转进入今土耳其，建立了伟大的奥斯曼帝国。其中细节，要到君士坦丁堡一章展开。

四、唐朝最西部的箭头

阿史那贺鲁被俘后，碎叶划入唐朝版图。西突厥被灭的第二年，也就是658年，唐朝设立了昆陵、濛池都护府，西突厥十姓部落被肢解为五咄陆、五弩失毕，由阿史那弥射任昆陵都护，拜为兴昔亡可汗，负责统辖碎叶城以东的五咄陆各部；由阿史那步真任濛池都护，拜为继往绝可汗，负责统辖碎叶城以西的五弩失毕各部，濛池都护府的治所就是碎叶。在刚刚夺取的遥远地区，唐高宗任命信得过的突厥人为都护，纯属无奈之举和权宜之策。

这两个突厥人很听话，不代表他们的继任者也听话。662年，吐蕃大举进犯西域，阿史那弥射的旧部阿史那都支和阿史那步真的旧部李遮訇倒向吐蕃，李遮訇驻扎的碎叶城脱离了唐朝的控制，唐军一度退守西州、庭州和伊州。

679年，吏部侍郎、安抚大食使裴行俭以册送波斯王子泥涅师回波斯为名，用计俘虏了阿史那都支和李遮訇，并将此事刻入纪功碑，立于碎叶。尽管叛乱平息了，但位于碎叶城两侧的西突厥十姓部落素有反叛的传统，从来不甘寂寞，除非把刀架在脖子上。于是唐高宗宣布撤销焉耆镇，设立碎叶镇，焉耆驻兵移师碎叶。如此一来，安西四镇变成了碎叶、龟兹、疏勒、于阗。

接到诏令，裴行俭负责押送阿史那都支等回朝，留下副将兼校安西都护、首任碎叶镇守使王方翼重修碎叶城。在裴行俭和王方翼看来，尽管老碎叶城不算很小，周长有六七里，但它是一座纯粹的商城，不适合远离大本营的唐军在这里驻扎。

接下来，王方翼仅用50天，就建成了一座崭新的城池。它是碎叶史上第一座汉式建筑，交替使用了中亚垛泥法和中原土坯建筑技术，城内建有王方翼衙署，衙署南北端各建有一座佛寺，新城12道城门都作弯曲隐藏状，街道也设计得如同八卦阵一般。与此同时，一批唐军赶来屯戍，这支军队取名“保大军”，属安西都护统领。这座威严耸立在楚河南岸的城池，是唐朝设防最远的一座边陲城市，也是射向最西部的一个箭头。

史载“西域胡纵观，莫测其方略，悉献珍货”。意思是，西域的胡人看到这座新城，猜不透它的厉害，纷纷进献珍宝。

由于王方翼的堂妹是王皇后，所以武则天一直暗中打压王方翼。按说，他是驻守碎叶的最佳人选，但朝廷不久就将他调任庭州刺史，把在安西打过败仗的金山都护杜怀宝重新调回安西。历史上关于杜怀宝的记载有限，我们只知道这是一个孝子，因为驻守边疆不能回家奔丧，只得为父母刻了一座石碑予以遥祭。可惜，这个大孝子不是一个好将军，有英雄的理想却没有英雄的天赋，有杀人的欲望但缺少杀敌的谋略，根本压不住阵。

682年，西突厥阿史那车薄啜发动叛乱，易守难攻的碎叶城居然被杜怀宝弄丢了。还好，杜怀宝有一匹好马，得以成功逃到弓月城，然后向朝廷紧急求援。

“你不是说杜怀宝可用吗？”拿着烫手的求援信，李治皱着眉头问武则天。武则天当然无话可说。

“除了王方翼，还有谁可用呢？”李治知道武则天与王方翼不对付，便用一双焦急的眼睛看向她。

“还是裴行俭吧。”武则天说。

于是，患有风疾的李治支撑着病体上朝，再次起用病重的裴行俭挂帅西征。但裴行俭启程当晚便撒手人寰，苦守弓月城的杜怀宝也因援兵不到丢了性命。怎么办？西域官兵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王方翼身上。

英雄和小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把个人恩怨放在心上。在国家最需要王方翼挺身而出的时候，他毅然调集起伊州、西州、庭州府兵及所辖的西突厥部落，千里驰援弓月城，并在伊犁河与阿史那车薄啜迎面遭遇，杀死千余名突厥骑兵，将对方一举击溃。

远道而来者居然占了上风，阿史那车薄啜当然不服气，于是拉拢三姓贵族咽面率10万部众加入了叛军的行列，试图用人海战术压倒唐军。热海周边，一马平川，是进行大兵团决战的最佳区域。战鼓擂响后，王方翼身先士卒冲入敌阵，流矢贯通了他的胳膊，他抽出佩刀断去箭镞，然后继续率军奋勇冲杀。

双方僵持不下时，任何一点意外，都会成为压死一方的那根稻草。果然，唐朝联军中的突厥首领密谋绑架王方翼向对方邀功请赏。但密谋者的一言一行，哪怕一个眼神，都别想瞒过这位名将锐利的眼睛。战争间隙，他以召开军前会议的名义，通知突厥首领们前来开会，并公开承诺给予奖赏。70多名突厥首领张着嘴巴傻乎乎地到齐后，被依次砍掉了脑袋。时值风起，王方翼命令手下擂响战鼓，从而掩盖了密谋者临死前的哀嚎。

接着，他兵分两路，分头痛击阿史那车薄啜与咽面，形同两道闪电贯通了辽阔的原野，原野上弥漫起惨不忍睹的腥风血雨，300多名西突厥酋长被生擒，声势浩大的叛乱被平息。唐军打扫战场时，那轮硕大的夕阳还没落山。

战后，王方翼回到内地，受到李治召见。李治发现了他肩上的血渍。王方翼褪下衣袖，让皇帝验看创伤，并复述了热海那恢弘而血腥的一幕。听罢，天皇叹息说：“为国致身，乃吾亲也！”

李治驾崩后，王方翼被莫名其妙地下狱治罪，继而流放天涯——崖州。接到判决的那一刻，他只是鄙夷地一笑。不久，一代名将死在流放途中，终年63岁。

说起来，为臣之道无外乎，一要有足够的战功和智慧，能从君主手上成功获取功名利禄；二要不让君主感受到一丁点儿的威胁，从而不为君主这只猛虎所伤。这就好比火中取栗，实在是一个高难度动作。因此，中国史上名声赫赫的文臣武将大多下场悲惨，比干被挖心而死，伍子胥被赐剑自刎，李斯被腰斩于市，韩信功成被灭，周亚夫在狱中绝食而终，长孙无忌被逼自杀，岳飞被拉胁而死，寇准死在贬谪路上，于谦上了断头台，袁崇焕惨遭凌迟，年羹尧被皇帝赐死。古往今来，立有奇功得以善终者，唯有装聋卖傻的萧何和郭子仪而已。对此，王方翼应该有思想准备。

五、又一座大云寺

王方翼死了，武太后满足了。

早在年轻时代，这个长着大大的黑眼睛的女人就心硬似铁。她的优势在于，她的身体是男人们在这个世界里最想要的，她充分运用自己肉体的魅力，去获取看似不可能得到的一切。幸运的是，她诱人的躯体上，还有一个像外科手术刀一样锋利无情的大脑，一个女人只有拥有这样的大脑才会爬得更高，武则天做到了。唐太宗在世时，她就很讨这个强权者喜欢。在为唐太宗守灵时，她又偶遇了太子——随后继位的唐高宗，当她用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4岁的男人时，对方恨不得把天下都给她，只要她开口。

这个从后宫五品才人、二品昭仪、一品宸妃一步步走到皇后、皇太后的女人，已经尝到了玩弄权术的甜头。在大儿子李显被她废为庐陵王，发配到房州，名义上的皇帝——小儿子李旦被她软禁在宫里，成了木偶一样的摆设后，朝廷的威胁一一消除，她距离朝思暮想的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武则天尽管投胎成了女孩，可万丈雄心并无丝毫改变。然而，她也知道，在有着上千年封建与专制传统的中国，男尊女卑、三纲五常已经深入每一个官员和百姓的骨髓，如果她想要戴上腋下的皇冠，必须找到理论依据。她更知道，这样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依据，在汉典里是找不到的。哪里才有呢？她朦朦胧胧地记得，自己当初在感业寺为尼时，曾经接触过一本经书，里面好像有关于佛转化成女身到人间称帝的记载。那么，让谁去找到这个也许有，也许根本就没有的记载呢？

一个男人出场了，他叫薛怀义，原名冯小宝，本是靠卖野药为生的小货郎，长得身强力壮，一表人才，经过武则天的义女千金公主推荐，成了武则天的男宠。

又是一个令人惬意的夜晚，偌大的宫廷一片寂静。冯小宝和武则天紧贴在一起，没有谁比他和太后走得更近，没有谁比他的心和太后的心贴得更紧。在耳鬓厮磨中，她把寻找这样一个记载的任务，交给了怀中这个具有僧人身份的男宠。

“一定千方百计找到它。”吩咐这件事时，太后眼里闪烁着信任与期待的光芒。

读武则天的历史，有时感觉像看魔术师的逃生表演，你明明看到她被规则限制死了，她却依然能游刃有余地死里逃生。

回到白马寺，薛怀义立刻发动僧人查找有关记载。几天过去了，却一无所获。情急之下，薛怀义只能以白马寺主持、大将军、梁国公的身份，命令各地僧人一起寻找这个连他都认为不可能有的记载。

690年，这样一个记载居然被提云般若译场的法明和尚发现了。这部经书是由脑袋里装满经书、裤裆里装满故事的印度高僧昙无谶翻译的，名叫《方等大云经》。其中有两段关于女人当国王的经文。一段经文大意是，佛祖告诉净光天女，王的夫人就是你的前世，因为你听过《大涅槃经》，才成了天女，学到了佛法，进而转世为王，得了转轮王四分之一的国土。你尽管是女身，但已是菩萨，可以称王了。另一段经文是，南天竺有个叫无明的小国，王城叫熟谷，国王叫等乘。等乘的女儿增长既聪明美丽，又遵守佛律。因为增长礼佛，所以大地丰收，民众快乐，国家强盛。国王死后，人民一致推举增长为国王。佛祖对净光天女说，增长女王就是你的身，你数度轮回得到了最上乘的佛法，所以让你以女身统治国土。

“太好了！但这还不够。”因为北凉时代的昙无谶翻译经书时，武则天尚未出生。经文里，也缺少与武则天的直接关联。于是，薛怀义等人决定对《方等大云经》进行注释，在释文中加上疏解，把经和疏混在一起重新排版印刷。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一部崭新的《大云经疏》面世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