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
来源:中国企业报
(上接Z01版)
随后一个月,麴文泰设立了专供玄奘讲经的大帐,可供300人一起听讲,国王、太妃、王妃、王子、大臣都赫然在座。每当玄奘说法,麴文泰必会手执香炉前来迎接。玄奘升座时,麴文泰都会俯身跪下,让玄奘踩着他的脊背上座。
期间,麴文泰为玄奘安排了25个仆从,送上了30匹骏马,准备了来回20年的路费:黄金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500匹。更重要的是,他还修书24封给沿途各国,请求沿途国王给他的义弟玄奘西行求法提供必要的协助,每一封信都附有一匹高级丝织品作为信物。
尽管高昌实力一般,但毕竟处在丝路要道上,与西域各国联系密切。有了高昌的国书,玄奘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所到之国,国王无不亲自迎接。可以说,玄奘能够顺利到达天竺,麴文泰功不可没。
历史的悬念是,玄奘能顺利回国,如约与麴文泰相见吗?
带着这样一个巨大的期待,历史的幕布徐徐拉上。
三、患上“自大症”
幕布再次拉开时,所有的观众都大吃一惊,因为舞台背景突然换了一种恐怖的黑色调。
说起来,麴文泰执政前期,对唐还是十分恭敬的。从上台的第二年——624年开始的6年中,他多次遣使入唐贡献。特别是630年,他和华容公主还亲临长安。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次入唐上。时值冬日,他路经陕西、甘肃,但见城邑萧条,农村破败,哪还有一丝隋炀帝时代的繁华。抵达长安后,尽管受到了李世民的盛情款待,华容公主也被赐予李姓,但他对中原王朝的敬慕感已悄然消失。
从634年开始,麴文泰再也没有向唐派出使者。5年不向唐贡献,无异于绝交。这种可怕的迹象,连高昌重臣张雄都焦虑不已,他多次规劝麴文泰,不要有任何偷安和独立的奢望,抓紧派使者到唐朝觐。对此,麴文泰无动于衷。
接下来,麴文泰的所作所为越来越离谱。隋末大乱时,曾有许多中原人进入东突厥避难。东突厥被唐击败后,这些避难的中原人又大量流亡高昌,被麴文泰如数补充到军中。唐试图用重金赎买这些中原人口,后来又三番五次地诏令高昌遣返这些汉人,但麴文泰根本不予理会,连解释的话也懒得说。
更过分的是,麴文泰找到了新盟友——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并与之相约:一国有难,另一国当全力救援。
麴文泰认为,这是一个让自己不再惧唐的盟约。于是,他开始膨胀,开始玩火,渐渐蜕变为一个目光短浅、狂妄自大的典型。他闹出的最大动静是公开劫掠焉耆国。
起因还是丝路。“北新道”开通后,高昌利用自身的交通枢纽地位,肆意抄掠来往的使者与商旅,使得这条繁忙而诱人的丝路几近停滞。632年,焉耆王向长安派出使节,请求恢复隋末以来被阻断的大碛道——“楼兰道”,也就是从焉耆南下,沿孔雀河东去,经罗布泊北岸直达玉门关的丝路古道。这条道一旦恢复,就可以摆脱对“北新道”的依赖,这对于靠商路发财的高昌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听到这个消息,高昌立即出兵突袭焉耆,在大肆掠夺之后撤回。
638年,高昌再一次劫掠焉耆。
下一年,唐向高昌派出了问罪使李道裕。因为高昌的罪行已不限于一再掠夺焉耆,他们还疏于朝贡,未尽藩臣之礼;而且擅自更改元号,官职的名称也模仿唐。
按说,麴文泰完全可以将计就计地进行一番表演,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找出一堆拿得出手的理由,顺便表示一下对唐的忠心,甚至挤下一两滴委屈的眼泪。但他不是演技派,喜怒皆形于色。特别是,他对唐根本就不服气,不尊重,不放在眼里。
见到李道裕,麴文泰的脸拉得比驴脸还长,皮笑肉不笑地说:“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噍于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意思是说,鹰、野鸡、猫、老鼠都有自己的独立活动区域,难道我们不能拥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吗?
岂不知,话说出去之前你是话的主人,说出去之后你就成了话的奴隶。人通常需要花两年时间学会说话,却要花数十年时间学会闭嘴。可见,说,是一种能力;不说,是一种智慧。为此,大清名臣张廷玉最有名的人生感悟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李道裕见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再去规劝他,和给瞎子形容颜色有什么两样,于是拍拍屁股走人,回国向李世民复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世民仍对麴文泰抱有期待,再次派人送信到高昌,试图说服对方认清时局,并邀请他来长安会面。只要他肯前来,一切既往不咎,关于通商路线也可以细细磋商。即使恢复楼兰古道,经由高昌的“北新道”并不需要废弃,两条路总比一条路方便吧。
接到李世民的亲笔信,麴文泰假托生病拒绝入朝。历史可以改变血清素分泌的外界刺激,但改变不了最后的浓度。这时的麴文泰形同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他明知道没有必胜的把握,却把几代人辛勤积攒的老本连同自己的大好头颅全部赌上。他所看到的未来是,第一,李世民不下注;第二,一旦李世民下注,幸运之神也会眷顾自己。也就是说,一切全凭侥幸。
对于高昌的轻慢与自大,李世民终于拍案而起。
这是一个层层递进的历史故事,故事背后隐藏着深层次的起承转合,它不是一个特定时代的孤立片段,而是一出由麴文泰、李世民主导的,由无数像张雄、麴智盛、李道裕、侯君集一样的文臣武将参与的大戏,悬念丛生,惊心动魄。
四、麴文泰能打赢吗
639年底,李世民力排众议,下诏远征高昌。诏书上说:“原先考虑文泰旧有入朝贡献之诚心,不忍加以兵革,因此遣使劝慰,希望他能自新,可惜麴氏怙恶不悛,如此离灭亡也就不远了。况且现在西域各国无不希望杀之而后快,朕只能顺应民心,替天行道,以惩不法之君,解救无辜之民。”诏书最后警告说:“如果文泰能够俯首请罪,朕可保你性命;其余臣民如能弃恶归诚,朕也将一起加以抚慰,从而让人们明白逆顺之理。如果文泰胆敢抗拒王师,便休怪我以大兵之势致上天之伐。如此清楚地告诉你,使你能知会朕的用意。”
李世民任命吏部尚书侯君集为交河行军大总管,负责统帅西征大军。西征大军共分六军,总人数超过15万。中军由侯君集亲自统领,前军由交河行军副总管姜行本、总管阿史那社尔率领,左军由总管牛进达率领,右军由总管萨孤吴仁率领,后军由交河行军副总管薛万钧、总管曹钦率领,另有交河行军副总管契苾何力率领突厥骑兵协同中军进军。在这样一个空前鼎盛的阵容里,士兵出身的侯君集足智多谋,工匠出身的姜行本善于攻城,突厥出身的阿史那社尔熟悉地理,其余的将领无不身经百战。因此史学家感叹:“秦汉出师,未有如斯之盛也!”
大漠瀚海中,孤烟落日下,唐朝15万步骑兵犹如一条钢铁巨龙,卷起遮天蔽日的滚滚沙尘,浩浩荡荡地穿越河西走廊,冲入那亘古不变的苍茫西域。
面对这样一支人数众多、将星云集的大军,国民总人数不足这支大军四分之一的高昌国还敢顽抗吗?
一个人如果走进了死胡同,就只看到自己,看不见别人。640年八月,唐出兵的消息传到高昌,举国上下一片哀鸣,太子麴智盛甚至跪在麴文泰脚前,声泪俱下地恳求父亲以国家社稷和天下苍生为重。他还说,按李世民对待周边民族一贯的宽宏大量,只要父王真心悔过,一定会得到宽恕。但麴文泰不以为然地说,长安距离高昌有7000里之遥,黄沙漫漫,地无水草,冬风冻寒,夏风如焚,唐朝绝对不会以大兵相加。即使唐真的派大军前来,主力也会被浩瀚的沙海——这道东兵西进的休止符所吞噬。而他则可以坐在家门口以逸待劳,等着收拾冲出沙漠劫后余生的唐军残部。
而后,高昌国内开始流传一首童谣:“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
凡把议论作为洪水猛兽的人,一定有他的虚伪暗藏其中。面对如水的民意,麴文泰居然下令逮捕初唱者,但却追无此人。尽管心怀忐忑,但他仍自欺欺人地沉醉在与唐使斗嘴时获胜的喜悦中,日日念经,夜夜笙歌。
不久,大唐高歌猛进的战讯传进高昌。那一刻,麴文泰脸变得蜡黄,嘴角抽搐不停,双手颤抖不已。当他终于镇定下来,赶紧手拟了向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的紧急求援信。这就相当于,面对下了大注的对手,他能拿得出手的赌注有限,急需向另一位同盟者筹借赌资。
信使出发后的几天里,他食不甘味,夜不能眠,目光呆滞,性情大变,常常无端对随从发火,甚至对宠妃恶语相加;有时连续几个时辰站在城头,翘首张望着远方的地平线,每当有人策马进城,他都会急不可耐地问身边人:“是朕的信使吗?”
要知道,一个没有定下约会日期的姑娘,并不比还没有姑娘就定下约会的日期好多少。几天后,匆匆赶回的信使告诉麴文泰,可汗早已不知去向。原来,侯君集为了防止西突厥驰援高昌,命令契苾何力率领突厥、铁勒骑兵拿下了几座西突厥堡垒,驻守可汗浮图城的突厥将军投降,可汗讯息全无。听完信使的话,麴文泰一屁股蹲在地上。一会儿,宫里传出消息,国王病倒了。
在病榻上,他后悔没有记住17年前父亲临终时关于与唐永无二心的嘱咐,他懊恼没有听从已逝世7年的忠臣张雄的劝谏,更痛恨言而无信的西突厥,难道唐军真的所向披靡?难道麴氏高昌的百年基业要毁在自己手上?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报!唐军已到碛口(今新疆与甘肃交界处的星星峡)……”探马话音未落,麴文泰惊惧交加,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那猩红的血涂抹在身旁的宫墙上,如一行用生命写成的血书。等侍卫上前搀扶,国王已经断气,连一句后事都没来得及交代。
昨天的负债,需要预支明天来偿还。在刀尖上继位的麴智盛,经不住唐军步骑兵的轮番冲杀和抛石机的疯狂轰击,于八月初八出城投降。
由高昌招惹来的这次战争,显然要结束一段历史,但这种结束又意味着什么呢?是毁灭,还是开启?是跌入更深的长夜,还是迎来一个红色的黎明?
问题的解答权已不属于高昌。
五、玄奘的迷茫
接收高昌后,围绕着如何处置高昌,朝廷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以敢于直言著称的大臣魏征建议,高昌远离中原,可攻不可守,长期镇守高昌,会成为朝廷的累赘,仍立麴氏为王,遥相制衡,才是上策。主战派大臣则坚决反对放弃唐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回的每一寸土地。李世民不仅没有采纳魏征的意见,还在朝堂上严厉质问主张放弃高昌的大臣:“汉可治西域,为何唐不可?!”
朝廷下诏废除高昌国,设西昌州(不久改称西州),下辖高昌、交河、柳中、蒲昌、天山五县,原高昌国8000多户人家、37700人口成为唐的子民。在此基础上,朝廷在交河城设置了安西都护府,统辖西州与伊州(今哈密)。高昌君臣与豪族被全部迁到内地,麴智盛被任命为唐左武卫将军,封金城郡公。不过,他根本不用上任,全是有名无实的虚衔。
此后,唐朝统治西州达115年之久。742年之前,大约有5000名唐朝士兵驻扎在西州,而来自当地的税收只够支付军事开销的百分之九。无奈之下,唐朝的军饷以绢的形式,向当地经济注入了海量的财富。730年到750年,唐朝每年向西域投入90万匹绢帛。朝廷把这些绢帛发给士兵作为军饷,士兵们再用这些绢帛到市场上换取所需物品。在这里,丝绸成为一种最值得信赖的货币,也就是类似今日黄金一样的硬通货。正是朝廷这种持续的“硬”投入,使得西州丝绸贸易进入了最为繁荣时期,西域商人蜂拥而至,西州成为胡汉杂居的乐园,佛教、道教、祆教顺便在此扎下了根。“安史之乱”后,西州一度被吐蕃占据,唐朝的丝绸供应中断,丝路经济随之崩溃,这一地区退回到很久以前的低端易货贸易状态。792年,回鹘从吐蕃手中夺过西州,又为中西文化、宗教、贸易交流插上了翅膀,萨满教、基督教、摩尼教、伊斯兰教相继出现在这里,丝绸之路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而这一切,都已与那个曾经璀璨无比的高昌国无关。
对此,远在印度的玄奘一无所知。玄奘离开印度前,戒日王为挽留他,许诺为他建造100座寺院,但玄奘不为所动。见挽留不成,戒日王便询问玄奘的回国路线,如果从海路回国,承诺遣使护送。玄奘回复说:“贫僧来天竺时,经过一个名叫高昌的国家,那里的国王明睿崇佛,给了我丰厚的资助,相约回国时到那里弘法,我实在不忍心违背诺言。因此,还是从北路回国吧。”
(下转Z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