仄韵律诗不应被抹杀
来源:中国企业报
说到格律诗,一般都是指押平声韵的律诗。因为格律诗押平声韵居多,押仄声韵较为少见。于是,有人认为格律诗只能押平声韵,不能押仄声韵。甚至有的专著竟说:押仄声韵的诗只能算古风,不能算律诗,即使其平仄、对仗都与律诗的要求相合,也只能叫入律古风。其实,这未免太武断了。
一、仄韵律诗客观存在
为了证明这一点,需首先明确何为律诗,即判定律诗的标准是什么?大家公认的律诗的基本要素有四:(1)字、句有定数;(2)讲究对仗(律绝可对仗可不对仗);(3)讲究平仄(包括粘对);(4)一韵到底(首句可邻韵)。只要与这四个要素都相符合便是律诗,有一个及以上要素不符合便不是律诗,不管它是押平声韵,还是押仄声韵。如果说这个标准成立的话,我们便不难找出仄韵律诗存在的例证。
例证一:[唐]刘长卿的《湘中纪行十首》,其中五首是平韵五律,完全符合格律规范,并为诗界所公认,这无须赘述;另外五首押仄声韵 ,在遵守格律规范上只有一点与平韵律诗不同,平韵律诗出句的末字一律用仄声(首句入韵除外),而这五首仄韵诗的出句末字则是平仄相间的。若上联出句为平声,则下联出句为仄声;反之亦然。如其中一首《花石潭》:
江枫日摇落,转爱寒潭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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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色淡如空,山光复相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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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闲流更慢,鱼戏波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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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客往来多,偏知白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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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用律诗的四要素对这首诗作以验证,其条条合规,近乎完美。这首诗四个出句的尾字“落、空、慢、多”分别是仄、平、仄、平,这种出句尾字平仄相间的手法,是盛唐时期五言仄韵诗的一个规矩。这个规矩到中唐时才被打破,至晚唐时,仄韵诗的出句就大都全用平脚了。若仅凭出句末字平仄相间这一点,便否认其为律诗,应该说是过分了些。况且,诗作是讲究和谐的,想必刘长卿更比我辈深明此理。《湘中纪行十首》乃是一个整体系列,要么十首全为律诗,要么全不是律诗,这才符合常理。既然其中一半被公认为律诗,另一半却被以押仄韵为由判定为不是律诗,未必符合作者本意。试想,十首诗全部符合格律规则,而这规则又是那么严谨,可以肯定是作者刻意为之,而绝非机率使然。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这十首诗在作者的意识里,其格律要求是不分彼此的,全是作为律诗来写的。
例证二:[唐]王涯的《闺人赠远五首》,其中四首为平声韵,一首为仄声韵。前者皆是五言律绝,诗界概无异议。后者亦完全合律,其出句末字也不再平仄相间,而是全为平声。现将其抄录于下:
啼莺绿树深,语燕雕梁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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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省出门行,沙场知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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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涯的五首绝句共标一题,是一个完整的组合。如果说上述刘长卿的十首,认定其一半律诗,一半非律诗,恐难符合作者本意的话;那么,认定王涯的这五首之中只有一首不是律诗,与作者本意就更加不靠谱了。倘若我们按照现代人的规矩,给王涯的这个组合体重作标题的话,应是《七绝·闺人赠远五首》。若不承认其中一首仄韵诗为律绝的话,这标题怎么做呢?似乎是一件颇为不易之事。少数服从多数?此路不通。事实上,律诗自唐代形成至今,并没有哪个权威人士或机构,作出过律诗只能押平声韵不能押仄声韵的决定。
此类例证还有[唐]刘禹锡的《海阳十咏》,其中五首平韵,五首仄韵。前者被公认为五律,如上所述,后者亦应为五律。仄韵律诗客观存在的例证还可举出若干。虽说它比起平韵律诗来很是少见,但若举例,还是不胜枚举的。如:
[唐]顾况的《江村乱后》:
江村日暮寻遗老,江水东流横浩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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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里闲窗不见人,门前旧路生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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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七言绝句,首句押韵,一韵到底,平仄句式,相对相粘,样样规范。我们实在不应因为它是仄声韵,就把它排斥在律诗之外,而叫它什么入律古风。
[唐]韩偓的《意绪》:
绝代佳人何寂寞,梨花未发梅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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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吹雨入西园,银线千条度虚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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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粉难匀蜀酒浓,口脂易印吴绫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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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娆意态不胜春,愿倚郎肩永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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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句入韵,一韵到底。除首句之外出句皆为平收,对句皆仄收,平仄句式与平韵律诗恰好相反。相粘相对一切合律。它的颔联没用对仗,这种情况在平韵律诗中也是允许的。
著名贵妃杨玉环的《赠张云容舞》: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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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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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与“已、里”,现在读起来不押韵,但此三字在《平水韵》中都属上声四纸韵。这也是一首十分规范的七言律绝。
[唐]崔颢的《入若耶溪》:
轻舟去何疾,已到云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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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坐鱼鸟间,动摇山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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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中响自答,溪里言弥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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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事令人幽,停挠向余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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颔联出句是唐朝人常用的拗句,这种拗句在平韵律诗中也不乏实例,如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中的“八月湖水平”(仄仄平仄平),储光义《又洛阳道》中的“春日佳气多”(平仄平仄平)等。除此之外,句句合律,是一首标准的五言律诗。
从律诗的产生来看,它本是由古风主要是五古演变发展而来的。古风既有押平声韵的,也有押仄声韵的,还有平仄通押的。它在人类文学艺术历史的推进中,逐渐演变定形为遵循统一格律的两个分支,平韵诗和仄韵诗。它俩的关系本是双胞胎兄弟,并蒂莲两朵。相信刘长卿、王涯、顾况等当时的许多诗人,也必是这样认为的。后来有人只承认其中之一为律诗,对另一个却不予认可,并武断地说,它即使平仄、对仗都与律诗的要求相符合,也不成其为律诗,而只能是入律古风。这种认识,至少是缺乏历史依据的。
二、仄韵律诗不是入律古风
何为入律古风?要说清这个问题,需要弄清几个相关概念:古风、古风式律诗、入律古风。
古风,即古体诗。它是相对于近体诗,即格律诗而言的。这里讲的近与古,是按唐代人的划分。律诗形成于唐代,所以唐人称其为“近”,此前的一律称为“古”。这个称谓一直延续至今。
古体诗的体式繁多,有三言诗、四言诗、五言古体诗(简称五古)、七言古体诗(简称七古)、杂言诗、骚体诗、乐府诗、歌行体,等等。其中因每句字数相同,而显得与近体诗形似的是五古和七古,其余各体与近体诗的区别一目了然。
五古、七古与近体诗的区别,在押韵、对仗、平仄等方面都有所体现,其中最显著的区别是近体诗有着严格的平仄要求,而古风是不受平仄约束的。如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古诗十九首》,它的每一首诗在押韵、对仗、平仄等方面,都与近体诗的要求不合。现将其中一首完全与律诗不沾边的抄录如下: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这首诗从头至尾无一句合乎格律,既不讲平仄,也无有对仗,更谈不上粘对之类,是较为典型的古风。但这并不是说古风中一定没有合律的句子,例如同为《古诗十九首》的另一首: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以上十六句中,[西北][交疏][音响][谁能][无乃][奋翅]等六句,都是律句,其中“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还是律联。但是,这种律句是作者并不自知的,因为当时尚无律句之概念。这表明,即使早在律诗出现之前,即所谓纯粹的古风也有可能入律。只不过它不是有意为之,而是概率使然。我们暂且把这种偶然含有律句的古风,称作偶含律句古风。
古风式律待,是在律诗尚未定型时的一种过渡状态。律诗的诞生并非是一朝分娩,它是在古风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有一个渐进过程,即有一个似律非律或半律半古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上,它还没有形成严谨的平仄格式,尚不成其为真正意义上的律诗。如[唐]崔颢的著名佳作《黄鹤楼》,便是一首典型的古风式律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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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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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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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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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前四句是古风格调,其中只有第二句是律句;后四句则完全是律句,其平仄格式、相粘相对全都合律,且颈联对仗工整,堪称标准的律诗。整体上是一首半古半律的诗。
入律古风,与古风式律诗恰好相反,在律诗成熟之后,有些诗人存心仿古,有意避免律句。能够做到全篇无律句的,便是纯粹的古风。但这样的例子并不多,大量的仿古作品都或多或少地保留着律句甚至律联,这便是所谓的入律古风。例如[唐]李白《子夜吴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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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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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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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的每个句子孤立地看都是律句,各联孤立地看也都是上下句平仄相对,且一韵到底。但它有两个方面不合律,一是“秋风”句失粘,二是中间一联不对仗。因而它不是合格律诗,王力先生把它归入入律古风。
从实际存在的状态来看,偶含律句古风、古风式律诗、入律古风可说是大同小异,殊途同归。把它们统一看作是入律古风亦无不可。
从上述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各类入律古风,都是半律半古的诗。它们同真正的律诗(包括平韵律诗和仄韵律诗)相比较,其区别是非常明显的。完全符合律诗四要素(句数固定、押韵严格、平仄得当、对仗正确)者就是律诗,不管它是押平韵还是押仄韵;部分符合律诗四要素者就是入律古风,同样不管它是押平韵还是押仄韵。
三、仄韵律诗也是正格
对仄韵律诗的偏见不仅限于有人不承认它是律诗,即使承认它为律诗的人,也自觉不自觉地把它排除于正格之外。在现代诗坛享有盛名的王力老先生是承认仄韵律诗的,但他也多次说过“近体诗以平韵为正例”,“近体诗用仄韵,本非正例”的话。王老先生的本意,也许只是表达律诗以平韵为多的实际状况,但不可否认,许多人正是由此得出结论,说律诗以平韵为正格,仄韵为变格。以致在许多人的潜意识里,写仄韵律诗乃是剑走偏锋,非为正路。
(下转第十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