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
来源:中国企业报
(上接Z03版)
而君士坦丁十一世呢?这个在动乱年代继位的皇帝,就像明朝末代皇帝崇祯一样,是个勤勉的人,但幸运女神从未光顾过他,即便幸运女神去了,他也可能正忙于乞求雇佣军留下,或者恰巧因过度劳累睡着了。他完全有机会逃走,但他没有,他自认是一条汉子,不能为光荣的东罗马祖先抹黑。他已做好了与城市共存亡的一切准备。
八、芝麻大的意外
5月27日,穆罕默德二世检阅了军队,并向全体攻城将士发出了一个令参战者疯狂的诺言:以真主的名义、教祖穆罕默德和4000名先知的名义保证,以父亲的灵魂、孩子的头颅、自己的军刀发誓,攻克君士坦丁堡之后,允许他的部队尽情劫掠三天,城内的财物、珠宝、女人、孩子、男人都属于打了胜仗的士兵,而他放弃所有的东西,他只要征服拜占庭首都的名誉。
军营里一片欢腾,接着就是决战前的休整。整个27日,城墙之外一片安静,连乌尔班巨炮也停止了轰鸣。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安静如滚滚的黑云,笼罩在君士坦丁堡军民的心头。
29日凌晨1点钟,穆罕默德二世发出了总攻的信号。那些未经训练的志愿敢死队率先被送到城墙下方。但这些一穿就透的人肉装甲根本无法抵挡无数的箭矢和石块,所以守在城上的人暂时还处于优势。经过两小时的搏斗,天开始蒙蒙亮,由小亚细亚人组成的第二梯队发起了冲锋,但守城者同仇敌忾,互相照应,进攻者所到之处还是被不断压了下去。于是,穆罕默德二世不得不把最后预备的精锐部队——奥斯曼帝国的中坚力量——奥斯曼土耳其禁卫军顶了上去。他亲自率领1.2万经过挑选的、身强力壮的士兵,齐声呐喊着向精疲力竭的敌人冲去。千钧一发之际,城里所有的钟被敲响,号召最后还能参加战斗的人都到城墙上来,水兵们也被从船上召集到城墙上。倒霉的是,无比勇敢的热那亚雇佣军指挥官朱斯蒂尼亚被矢石击伤胸部,只能退出战斗,导致守卫者出现了恐慌。但是,皇帝亲自登上城墙,再次成功地将冲锋者的云梯推了下去。在双方殊死搏斗的短暂时间里,拜占庭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最疯狂的进攻又被击退。
但就在此时,一个悲剧性的意外事件出现了。
在离正面进攻的地方不远,几个土耳其士兵通过城市西北部外层城墙中的许多豁口冲了进去。当他们十分好奇地在第一道和第二道城墙之间四处乱闯时,发现有一座小城门——“凯尔卡门”——由于无法理解的疏忽敞开着。在和平时期,当几座大城门紧闭的几小时,这座小门是供行人通过的便门。正因为不具有军事意义,城里的人才忘记了它的存在。
起初,看到这扇门在坚固的工事中间悠闲地敞开着,那几个土耳其士兵还以为是一种军事诡计。通常,防御工事前的每一个缺口、每一个小窗口、每一座大门前,都是尸体堆积如山,燃烧的油和矛枪会劈头盖脸飞下来。而现在,这里却呈现一派和平景象。他们立刻叫来了增援部队。于是,一支军队在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的情况下冲进了内城,并在门楼上升起了奥斯曼国旗。
在外层城墙上浴血奋战的拜占庭军民,没有料到背部会出现敌人。更糟糕的是,几个士兵不禁喊出声来:“城市被攻下了!”听到喊声,守军长期紧绷的心弦轰然断裂,随之而来的是兵败如山倒。雇佣兵们以为自己被出卖了,纷纷离开坚守的阵地,以便及时逃回港口,逃到自己的船上去。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征服。君士坦丁十一世带领守军进行了最后的巷战,他脱下紫色皇袍,一马当先冲入敌阵,直至倒在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台阶上。
空前惨烈的攻守战结束了,拜占庭长达千年的历史宣告结束。芝麻大的一次意外——一扇被人忘记的便门,就这样决定了历史。
历史之所以震撼人心,就是因为它的创作者是一位把“意外”运用到极致的戏剧大师。不过,历史的深奥或者悲哀实际上在于,每一个意外的背后都隐藏着巨大而沉重的必然。任何的假设,都无关大局且没有意义。
根据战前的承诺,穆罕默德二世允许土耳其军人尽情劫掠。争先拥入城中的土耳其人,将壮丽豪华的宫殿付之一炬,将珍贵的绘画烧毁,将杰出的雕塑敲碎,将拜占庭军人和老人尽数屠杀,将年轻人、女人、儿童像牲口一样捆起来拖走卖掉,将所有的财产与珍宝洗劫一空。尤其是,凝结着人类千年智慧的大量书籍,或被一把火烧掉,或被漫不经心地扔掉。
一直到当天下午,穆罕默德二世才在精锐卫队和大臣的陪同下,骑着骏马进入硝烟散尽的城市,并直奔标志性建筑——圣索菲亚大教堂而去。在教堂外,他下马躬身,将一捧泥土从头巾上洒下,感谢为他带来胜利的真主。当进入大教堂,看到高高的穹顶,晶莹的大理石和马赛克,恢弘的大厅,精致的门拱,他惊呆了。他实在不忍心毁掉这座华美绝代的宗教宫殿,于是下令将索菲亚大教堂改为清真寺。君士坦丁堡也被更名为伊斯坦布尔(意为进城去),成为奥斯曼帝国的新首都。
尚且让人感到一丝安慰的是,伟大的拜占庭文明并没有完全消失,她以婚姻和宗教的方式继续传承着。拜占庭末代皇帝的侄女索菲娅·帕列奥罗格公主同俄罗斯大公伊凡三世缔结了良缘。因此信仰东正教的莫斯科大公成了君士坦丁堡传统上的继承人。古老拜占庭的双鹰图案变成了近代沙俄的盾形纹掌,沙皇的宫殿也按照拜占庭的东方式样重新装修,以至于出现了“俄罗斯就是第三个罗马帝国”的说法。这份垂死的拜占庭的奇怪遗产,以强大的生命力在俄罗斯广袤的平原上存在了6个世纪,直到最后一位沙皇尼古拉二世被谋杀于1918年,东正教会的地位也降低到君士坦丁大帝之前的罗马状态。
由于对东西交流极端敌视的奥斯曼帝国的存在,元朝时期再次喧闹起来的丝绸之路重归沉寂,通往东方的贸易大道从此不再为基督教世界提供新鲜养料。无奈之下,欧洲向西寻找新的通道。
一个被称为发现的时代开始了。可以说,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催生了大航海时代的到来,间接地把不为人知的美洲、大洋洲甚至南北极展现在世人面前。
九、“欧洲病夫”
正如灿烂的礼花总是在辉煌的顶点开始谢幕,奥斯曼帝国也是在登上巅峰的那一刻走向了寂寞。
造成帝国下滑的第一位苏丹是个“酒鬼”。
他叫塞利姆二世,懒惰、愚钝、放荡并酗酒成性。1571年,“酒鬼”的海军像喝醉了酒一样到处乱闯,被西班牙和威尼斯联合舰队打败,失去了对地中海的控制权。从此,这个傻子和疯子辈出的帝国开始走下坡路。
之所以出现不正常现象,原因在于怪诞的宫廷制度。帝国后宫在阿拉伯语中叫哈然(禁地),只能供苏丹及其直系亲属、妻妾和黑人太监居住。后宫由两座清真寺、300个房间、9座浴室、1座监狱组成,是令外面的人向往和里面的人心凉的“围城”。
与中国后宫一样,里面的佳丽要千方百计引起苏丹的注意,替苏丹生下儿子,再使儿子成为太子,才能母凭子贵,成为人人羡慕的皇后或太后。这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便成为后宫的主旋律。
比中国宫廷更血腥的是,一旦太子登基,他的兄弟必须被处死,理由是社稷不安比丧失几十条人命更为糟糕。残酷的一幕在1595年上演,新上台的穆罕默德三世杀死了朝夕相处的19个兄弟。但8年后,他因病去世,留下少不更事的两个儿子。如果按照惯例杀了一个,另一个发生不幸怎么办?于是,游戏规则被迫更改,用软禁在后宫的办法取代了弑兄戮弟,直到上一个苏丹死去,被软禁者方能重见天日登上王位。
这些后来成为继承人的王子们,被幽禁在无边的黑暗中醉生梦死。他们虽然被准许娶妻纳妾,但不是被动了绝育手术,就是生下的孩子被当场弄死。后果是,这些王储登基后或膝下无子、后继无人,或因长期幽禁性格怪异。
穆拉德四世当政时期,他的弟弟易卜拉欣被幽禁长达20多年,长年的与世隔绝使他变得分外癫狂。易卜拉欣一世上台后,一口气赐封了279个王妃,后宫从天花板到地板挂满了珍贵毛皮,而他尤为喜爱肥胖型女子——他最宠幸的爱妃塞其娅·帕拉(蜜糖块之意)体重达到92公斤。令人发指的是,当“蜜糖块”投诉一名王妃与人偷情后,根本没有经过任何调查,他就下令将278名涉嫌偷情的王妃全都绑上石块装入麻袋,如同中国的西施一样被沉入湍急的河中。
掀开新的盖头,却看到旧的面孔。好不容易盼到色鬼易卜拉欣死了,却迎来了烟鬼穆罕默德四世。他鼓励烟草种植,从波斯引进了水烟袋,和全国官员一起享受喷云吐雾的快乐。当时的一位评论家说,烟草、咖啡、美酒和鸦片成为“享乐的宫殿里不可或缺的四张软垫”。
有如此荒唐的苏丹掌舵,奥斯曼大船焉有不沉之理?而且,广大农民和被征服民族的反抗,军事采邑制度造成的诸省各自为政,侵略政策引起的无休止的战争,已经使得帝国骨瘦如柴。并且,文化上的因循守旧和顽固不化,又使得骨瘦如柴的帝国气短与贫血。伊斯兰教被定为国教,其他宗教被宣布为非法。而此时的伊斯兰教已没落到只是一味履行宗教仪式和熟记天赐教典的程度。穆斯林学院为了强调神学、法学和修辞学,不惜舍弃天文学、数学和医学,仿佛宗教成了文明的全部。这些学院的毕业生对西方正在做什么一无所知,而且也不屑知道。
于是,教条主义加盲目自满加穷兵黩武,使奥斯曼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公元19至20世纪初叶,希腊、塞尔维亚、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先后从奥斯曼独立。1913年,帝国已退缩到伊斯坦布尔近郊。
当时的奥斯曼帝国被称为“欧洲病夫”,连军队都要依靠欧洲列强提供军火和指挥。这个羸弱不堪的巨人之所以能够活到20世纪20年代,不过是因为欧洲列强忙于相互争斗而已。正如英国首相丘吉尔所言:“欧洲一直等待奥斯曼帝国的死亡,可是年复一年,这个病人却不甘死亡,衰弱的双手依然抓住巨大家业的钥匙不放。”
十、土耳其“救星”
事实上,真正最知道当时情况的人,正是最看不出历史走向的人。这个身患癌症的奥斯曼帝国,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仍卷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并且傻乎乎地站在德奥一方。
战争的结果众所周知,奥斯曼帝国作为战败国,于1918年与协约国签署了《摩德洛斯停战协定》。按照协定,奥斯曼帝国须解散军队,交出战舰,退出欧洲领土,开放达达尼尔海峡和博斯普鲁斯海峡,允许协约国征用奥斯曼帝国的商船、海港、铁路、通讯等设施,协约国在认为受到威胁时可以派兵进驻。
协定签署后,协约国并未信守协定,伊斯坦布尔被英、法、意军占领,企图建立环爱琴海帝国的希腊军队已从伊兹密尔登陆,正向小亚细亚挺进,整个奥斯曼帝国面临被肢解的危险。在民族危亡的历史关头,将军出身的凯末尔挺身而出,于1920年建立了由爱国者组成的国民政府,将各地游击队改编成了正规军。经过两年多的苦战,击退了希腊侵略军,迫使协约国于1923年与土耳其重订了《洛桑条约》,划定了土耳其与希腊、法国委任统治地叙利亚、英国委任统治地伊拉克之间的国境线,废除了西方列强在土耳其的治外法权。条约虽然放弃了在阿拉伯地区的领土和塞浦路斯,但保留了东色雷斯,取消了亚美尼亚的独立和库尔德的自治。标志着土耳其作为主权国家的诞生。
尽管地盘比奥斯曼帝国小不止一倍,但真主保佑,总算没有沦为亡国奴。几乎所有土耳其人都松了一口气,许多人甚至想走上街头庆祝。人们渴望笑,也渴望哭,但欲笑无泪,欲哭无声。
为教条主义付出了血的代价的土耳其人,从此义无反顾地汇入了学习先进文化、拥抱民主科学的洪流。
1922年11月17日,当凯末尔的军队即将开进伊斯坦布尔之际,“羔羊苏丹”穆罕默德六世与其幼子登上英国军舰逃走。据说,他带走了不少珍宝。他同时带走的,还有他的祖先辛辛苦苦创建的历时623年的奥斯曼帝国。直到上船的那一刻,穆罕默德六世仍坚信自己还会回来,此后他辗转流亡于欧洲各地,期间多次写信给国内,希望能回到祖国定居,并幼稚地表示,哪怕放弃皇位也在所不惜。
“他的皇位在哪儿?”国内的人看到信,笑得前仰后合。
1923年10月29日,土耳其共和国宣告成立。为了全土耳其人民永恒的利益、荣誉和未来,凯末尔毫无争议地当选为首任总统。共和国驱逐了所有奥斯曼王室成员和最后一位哈里发,废除了以《古兰经》为基础的法律体系,以罗马字母代替了阿拉伯字母,取消了一夫多妻制,鼓励妇女不戴面纱并赋予她们选举权和进入议会的权力,甚至抛弃了世代沿用的土耳其服装而改穿西服,使土耳其变成了政教分离的世俗国家,在穆斯林世界中率先步入了“欧化”的现代社会。正是因为出台了许多至今让穆斯林国家望而却步的惊人举措,凯末尔得以名垂青史。1934年,土耳其议会授予他“土耳其之父”称号。
凯末尔接手伊斯坦布尔时,这个具有“黄金角”“丰饶角”美称,鱼虾成群、不愁吃喝的著名古城,已经沦落为三流城市。他明智地意识到,伊斯坦布尔已经成为一个大杂烩: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小亚细亚人、斯拉夫人以及历次宗教战争中的残渣余孽混杂在一起,已无法肩负起把土耳其带向现代化未来的重任。他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新的都城——安卡拉,它正好处于土耳其中心地带。
如今,曾经的巨人伊斯坦布尔已成废都。尽管她已经老态龙钟,并在纽约、东京、上海、深圳等新兴城市面前露出了气喘吁吁的窘态,但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藏着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足以让人听上很久很久。难怪到土耳其旅行的外国人的第一站,不是首都安卡拉,而是这座拥有1500万人口的老城。也难怪这座古老都城余晖的苍凉,在旅行者的底片上不厌其烦地闪现。
接下来,就是丝绸之路的终点站——罗马了。如果走近路,只能跨越亚得里亚海,但前往罗马仍有1750公里之遥,其中有260公里海路,需要走25天左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