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
来源:中国企业报
(上接Z03版)谁不知道,就连君士坦丁堡的帝国皇后也才只有一双丝绸袜子。至于城墙嘛,整个欧洲的城堡加起来也不及他说的三分之一。
如果不是1296年威尼斯与热那亚之间的战争,如果“马可百万”不是威尼斯舰队的一名小指挥官,不曾被热那亚捉住而沦为阶下囚,他和他的传奇故事也许会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在阴冷闭塞的牢房里,百无聊赖的马可向狱友们描述了一个遥远、神奇的中国:“在那里,我生活了17年,并当上了中国皇帝的官员。中国有富丽堂皇的宫殿,宫殿墙壁上镀着黄金……即便是普通人家,也像欧洲君主一样富足。”
故事引起了他的敌人——热那亚人的极大兴趣,他因此受到了优待。被故事所吸引的一个战俘——比萨通俗小说家鲁思梯切诺,决定记下马可沿途看到的一切。经马可口述,由鲁思梯切诺笔录的一本游记于1298年问世,马可也因威尼斯和热那亚讲和获得释放。
连马可也想不到,这本游记一经问世,就被大量传抄、翻译,为战争和瘟疫肆虐的欧洲吹来了一股新风,被誉为“第一奇书”。600年后,这本书被引入中国,先后译为《寰宇记》《马可·波罗行纪》《马可·波罗游记》。更令他意外的是,他讲述的元朝丝绸、炼糖和城市盛况,会在相对落后的欧洲引起轰动,就连他生吞活剥的有关无头的人和三条腿的鸡的故事,也再没有几个人敢去怀疑。马可临终前却告诉同乡:“我还没有讲出自己见闻的一半。”
这本书之所以如此成功,在于它多次提到黄金和财富。希腊、罗马人只是含混地说到东方的富有,但马可却是身临其境,目睹一切。由是,东方在欧洲眼里成为铺满黄金的天堂,他们开始扬帆远航赶往遥远的东方,职业航海家、探险家应运而生。
元朝之后,中亚、西域又出现了一系列征战不休的小国,陆上丝路被再次封闭,那座残破的巴里黑只能持续落寞。
之后,此地的城市,既不是希腊式城堡——蓝氏城,也不是佛教圣地——小王舍城,还不是伊斯兰教城市——巴里黑了。像一张纸,经过的揉搓太多,已经不如当初洁白挺括;像一条河,流经的地方太多,沾染太多,渐渐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今天的马扎里·沙里夫,不知是第几次在古城的废墟上重建,甚至已经远离蓝氏城废墟20公里了。
从人对自身发展史,尤其是精神历程渴望回顾与反思的心理需求角度,我一向不赞成把自己的脚印打扫得干干净净或涂改得面目全非,即使这些脚印那么稚拙,那么过时,那么碍眼。在历史的涡流中脱胎换骨的城市,能否让我一睹您的旧时容颜?
玄奘的目的地是印度,他随后就打马南下了。印度是一个伟大的文明古国,是产生世界级宗教、哲学、文化的地方,是香料和大象的故乡,但我不能说得太多,否则这本书剩下的篇幅都得用来描述它。
而本书的目的地是罗马,因此我们只能沿着阿姆河西去,前往下一个丝路重镇木鹿。
第127天 木鹿
从撒马尔罕向西,经布哈拉转向西南,进入今土库曼斯坦境内的卡拉库姆沙漠,然后沿着沙漠中的丝路古道就可抵达穆尔加布河岸边的木鹿城。全程655公里,需要10天左右。
一、杜环看见了
762年,一艘外国商船缓缓驶入广州港,船上走下一个汉人模样的中年人。那一刻,他仰天长叹:“我回来了!”
他叫杜环,今西安人,唐代名臣杜佑的后代。他本是一介书生,后来投笔从戎,成为安西都护府书记官。751年,他随高仙芝参加了著名的怛逻斯之战,兵败被俘。
他白皙的皮肤,暴露了他的身份。于是,被作为重要战俘,送往库法——阿拔斯王朝哈里发所在地,从而被动地开始了长达11年的旅行生涯。他基本上是循着唐代陆上丝路行进的,也就是从怛逻斯出发,经塔什干、撒马尔罕、布哈拉、木鹿、伊朗高原、巴格达,抵达押送目的地库法。
幸运的是,对方不但未将他投入牢狱,还让他随阿拔斯军团参与了几次军事行动,几乎走遍了西亚和北非,相当于今亚美尼亚、叙利亚、伊拉克、埃及、摩洛哥等地。回国后,他将游历生活写成一本书,取名《经行记》。
话说怛罗斯兵败后,杜环被阿拔斯军队押解着南去,在撒马尔罕休整一段时间后,继续朝着大漠中的木鹿前行。说实话,对于这个被琐罗亚斯德教经典《阿维斯陀》称为“天下第三美好之地”的木鹿城——今格奥尔·卡拉遗址,杜环还是充满期待的。
关于木鹿,杜环在《经行记》中介绍:该城周长15里,四面都是铁制城门,城中有一个盐池、两座佛寺。流沙环绕的木鹿州,东西宽140里,南北长180里,村庄相连,树木交映。一条大河从南方注入境内,河边分出数百条渠道,浇灌出一方丰饶的土地,也养育出一个洁净的民族。这里城高宇阔,市郭平正,木器上雕有人物, 土墙上绘有图画。服饰有细软棉布、羔羊皮裘,上等品的价值达几百银元;水果有红桃、白柰、遏白、黄李,一种名叫寻支的瓜,最大的要十多人才能吃完;蔬菜有蔓菁、萝卜、长葱、颗葱、芸台、胡芹、葛蓝、军达、茴香、茇薤、瓠芦,其中葡萄产量最大;还有黄牛、野马、水鸭、石鸡。这是一个土著、阿拉伯、波斯人杂居的城市。把五月作为新年之始,每逢新年都互相赠送画缸。居民像其他穆斯林地区一样,不吃自死的动物和过夜的肉。习惯用香油涂发,有敬天的风俗。节日有打球节、秋千节。木鹿城是呼罗珊首府,由阿拔斯王朝东道使镇守。
我一直奇怪,阿拔斯军队怎能允许一个俘虏观察这样细致?如果他们对俘虏看管很严,这个汉人俘虏是否在胡编乱造?
二、雪河的女儿
种种迹象表明,阿拔斯人对这个有些文气的俘虏较为宽容,给了他一定的自由,使他能够多视角、立体式观察这座城市。而现代地理学、考古学和其他史学著作,也证明他所言非虚。
对于来自伊朗高原的人来说,如果前往中亚粟特地区,最近的路途无疑是从西向东直插阿姆河中游。但这条路最大的障碍,来自于浩瀚的卡拉库姆沙漠。为此,我们应当感谢兴都库什山巅的皑皑冰川。
当您打开中亚地形图就会发现,从兴都库什山发源的河流中,有两条西流的大河,一条叫穆尔加布河,在阿富汗中西部拐弯后,由南向北注入卡拉库姆沙漠,形成了土库曼斯坦中南部的马雷绿洲;另一条叫哈里河,在阿富汗西北部拐弯后,更名为捷詹河,由南向北注入卡拉库姆沙漠,形成了土库曼斯坦西南部边境的捷詹绿洲。正是两条冰川雪河造就的马雷与捷詹绿洲,成为人们穿越沙漠的中转站。镶嵌在马雷绿洲中间、穆尔加布河畔的木鹿城,正好处于伊朗高原与中亚的丝路古道连接线上。可以说,丝路明珠木鹿是雪河的女儿。
公元前1000年中叶,木鹿就出现了居民点。公元前7世纪,居民点发展为城市。至少在公元前6世纪,木鹿绿洲已经成为闻名遐迩的“农业岛”和商贸重镇了。
它的冶炼业水平较高,是中国铁的集散地,罗马人认为帕提亚使用的木鹿武器就是用中国铁打制而成的。它的葡萄酿造业历史悠久,“富人藏酒至万余石, 久者至数十岁不败”。这里的纺织业、制醋业也具有相当水准。凭借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名闻天下的农业特产,相对发达的加工技术,木鹿成为丝绸之路上的一颗巨星。
鉴于马雷绿洲和捷詹绿洲是困难年代和贫瘠土地上令人垂涎的两块肥肉。今天,哈里河西出兴都库什山脉之后的部分河道,已经成为伊朗、阿富汗、土库曼的行政分割线。而在古代,争夺这两个绿洲,尤其是木鹿的控制权,一直是东、西博弈的焦点。
三、谁杀了“先知”
第一个进犯木鹿的,是不甘寂寞的居鲁士。公元前545—前539年间,居鲁士成功占领了巴克特里亚。迫于压力,马尔吉安那(木鹿)表示臣服,划归波斯巴克特里亚行省管辖。居鲁士时期的木鹿城——今埃尔克·卡拉遗址,位于今木鹿古城遗址北部,面积约为12公顷,中央有堡,城垣高34米,每边最宽处达40米,是一座气派威严、易守难攻的波斯式城堡。
作为当时世界上空前庞大的帝国,波斯帝国就像中国的秦始皇一样,以专制统治代替了封建制,以行省取代了独立性极大的君主国。统治着各个行省的总督,其称号本意是“王国的保卫者”,他不仅担负着行省民政管理职责,而且是行省军队的指挥官。当总督的职务变成世袭之后,它对中央权力的威胁就逐步加大了。为了应付这种威胁,波斯帝国设立了某些牵制性职位——直接听命于国王的人物:总督秘书、总督首席财政官、统领各省会要塞驻军的将军。更加有效地控制,是派遣“王的使者”,每年对各个行省进行一次认真的视察。
然而,只要总督实行世袭制,反叛就无法避免,尤其是国王发生不正常更迭时。公元前 522年9月,大流士一世宣称,第二任国王冈比西斯二世的继承人、弟弟巴尔迪亚已死,由他就任波斯国王。在波斯23个行省中,只有巴克特里亚总督达达尔什和阿拉霍西亚总督宣布支持大流士,其他行省不是公开造反,就是保持中立。
处于独立与自由的天性,马尔吉安那人也卷入其中,带头闹事的人名叫弗拉达。弗拉达不仅宣布独立,还率兵攻入了声称支持大流士的巴克特里亚。
期间,长着扁长鼻子、留着山羊胡子的弗拉达,做了一件触犯众怒的事——将屠刀对准了先知琐罗亚斯德。
琐罗亚斯德,生于公元前628年,成长在一个波斯贵族家庭,20岁时弃家隐居,30岁时对传统的多神教加以改革,创立了琐罗亚斯德教。因受到传统宗教祭司的迫害,直到他42岁时,大夏的宰相娶他的女儿为妻,将他引见给国王,琐罗亚斯德教才在大夏传播开来。
琐罗亚斯德教,又称拜火教、祆教。此教宣称,世界开辟之初,精神、事物两大原因共同作用,协力而成世界,善人被赐予快乐心进入天堂,恶人被赐予痛苦心堕入地狱。世界创造之后,二大原因尽责退职,善恶二大原理随后出现,世界实际上成为善神——阿胡拉·马兹达与恶神——安哥拉·曼纽特的战斗,这一过程历时12000年。第一个3000年,阿胡拉的光明世界与安哥拉的黑暗世界并存,当中有虚空隔开,当黑暗世界向光明世界进攻,创世过程开始。第二个3000年,阿胡拉预知未来,约定双方持续斗争9000年;安哥拉只能知过去,同意这一约定。阿胡拉又预言斗争的结局是黑暗世界的消灭,安哥拉惊慌失措,堕入黑暗界,一直瘫痪。阿胡拉于是创造天空、星辰、月、日、原牛和原人。安哥拉再一次发起进攻,它创造出毒蛇和害虫杀死原牛,原牛的骨髓在地上生出植物,原牛的种子生出各种有益的动物;它杀死原人,原人的种子藏在地下,40年后生出大黄,从大黄中生出一对伴侣——玛什耶和玛什耶那,就是人类的祖先,于是混战开始。在善与恶的斗争中,人有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或以善念、善言、善行参加善的王国,或参加恶的王国,死后各有报应。善者死后能顺利走过裁判之桥,进入无限光明的天堂;恶者过桥时,桥面变得薄如刀刃,他们堕入地狱受与其罪恶相当之苦;那些善行和恶行相抵消的人留在“中间地带”,无痛苦亦无欢乐。人的世界开始后的3000年,琐罗亚斯德出现,以善的宗教教导人类。这是余下的3000年,每一个1000年末有一个救世主——索什扬,他是从琐罗亚斯德藏在湖中的精液里生出来的。最后一个索什扬出现并进行战斗时,传说中的英雄和妖魔全部复活并加入混战。彗星戈契希尔撞向大地,燃起大火,一切金属熔化为浆液,形成滚热的洪流。所有的生者死者都要度过洪流,善者如同沐浴在温暖的乳中,经过考验和净化升入天堂。诸神和妖魔进行最后的较量,妖魔遭遇惨败,永久堕入黑暗的深渊。决胜后的大地平坦而广阔,净化了的世界安逸而宁静,我们称之为伟大的更新。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早的“创世纪”故事,尽管里面掺杂了大量理想、想象与个性的成分,但弥足珍贵的是,其中也隐含着万物诞生、人类衍化、火山爆发、人性善恶等人类学、地质学、社会学原理。这些表述,已经极大地突破了当时人类发展阶段和认识水平的限制,显示出惊世骇俗的巨大力量。讲故事的人被称为“先知”,我以为毫不过分。而且我发现,后来的犹太教、基督教的创世纪故事,完全可以看作是拜火教创世纪故事的模仿、传承与演化,它也因此被史学家称为“世界第五大宗教”。在琐罗亚斯德传教的大夏地区被居鲁士合并后,拜火教逐渐为历代波斯王所接受,并在萨珊王朝时代被立为波斯国教。后来传入唐朝的摩尼教,据认为是拜火教的一个分支。
公元前522年,由于大流士宣称是阿胡拉·玛兹达赐予了他统治权,大流士的原话是:“这就是我统治的国家,靠阿胡拉·玛兹达之佑,我成了他们的国王。”因此,弗拉达对琐罗亚斯德怀恨在心,派兵擒获了在中亚传教的他,继而残忍地杀死了他。“先知”被害时,已经77岁,仙风鹤骨,慈眉善目。
无知者自然无畏。行文至此,我既为“先知”感到痛惜,更为弗拉达感到可悲。看来,弗拉达是个无知透顶、缺少信仰的人,他根本不明白何为善恶,不清楚文化的价值,更不知晓宗教的力量。不久,他就为无知付出了代价。大流士在平息米底和帕提亚叛乱后,明令达达尔什:“为先知复仇!你完不成使命,我就亲自出马。”
巴克特里亚倾巢出动,高喊着“为先知复仇必进天堂”的口号杀向木鹿。木鹿城随之陷落,55000多名马尔吉安那人被杀,杀死“先知”的弗拉达被活捉,继而被公开处以极刑。只见大刀一闪,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脑袋就滚出一丈多远。按照“先知”的说法,他的灵魂已经匆匆赶往黑暗的地狱。
随后,木鹿城也被摧毁,并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近两个世纪。
因为一个人的无知,让整个城市或国家跟着殉葬,此类事情在历史上一再发生着,直至“文明之花处处开遍”的今天。为此,我不禁开始怀疑历史的记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