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
——从蓬莱到罗马
来源:中国企业报
(上接Z03版)
五日登州府,千年苏东坡。尽管他的才华尚未得到施展,但登州父老已经认识并记住了这个天天笑呵呵,没有官架子,名气大如天的人,后来集资在蓬莱阁上建了苏公祠。尽管他是任期最短的长官,但登州没有忘记他,把他刻入了《登州志》。尽管他永远作别了登州,但并未忘记这个给他带来视觉冲击和人生欢欣的地方,8年后写下了关于登州美石的名作《北海十二石记》。
他离开那天,寒风扑打着海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没有惊动登州百姓,而是简易的马车,简单的行李,不舍的表情。只有苍老的登州城和几个同事目送着他,直到这个接近50岁的小老头,徐徐走进如血的夕阳。
八、寂寞的军港
苏轼所服务的宋朝,是一个崇儒尚文、排斥阳刚的时代,一个男人填词、女人缠足的时代。朝廷被党争搞得乌烟瘴气,军队被文人管得萎靡不振,只有艺术一花独放。那时的丝路仍在开放,食盐、茶叶、香料、钾碱、酵母、酒醋、生丝是国家税收的主要来源,精美的定窑、钧窑、哥窑、汝窑及景德镇瓷器源源不断运往海外,其中销往日本、朝鲜的瓷器、丝绸大多通过登州港。那时的日本仍在向中国学习,不过,学去的不是政治和军事,而是活字印刷术、瓷器制造术,还有所谓的文人生活“四艺”——品茶、焚香、插花、挂画。但宋仁宗当政以后,为了防备辽国、金国的海上进袭,登州刀鱼寨就基本失去了海上丝路贸易功能,变成了以防御为主的寂寞的军港。
此后的元朝与阴柔的宋朝截然不同。元朝的大一统江山和空前绝后的外向扩张,开阔了中国人的心胸,激发起他们探求世界的强烈欲望。忽必烈宣称:“我很喜欢知道各地的人情风俗。”就在这一时期,欧几里得的著作以及阿拉伯的数学、天文学、历法学传入中国。中国的印刷术、火药、罗盘针也经西亚传入欧洲。特别是元朝织造的纳石失(金锦),也沿着丝路传到了西方。马可·波罗曾在报达(今巴格达)见到过这种金锦。
金锦也传到了高丽,却很少传到日本,因为忽必烈和日本闹翻了。一开始,在中朝战场屡战屡胜的忽必烈,连续5次派使团要求日本进贡,均遭到了日本镰仓幕府的断然拒绝。于是,他在1274年派出数万蒙古、高丽联军,在九州东部的福冈登陆,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暴,使联军几百艘战船和13000名士兵葬身海底。时隔7年,也就是灭亡南宋之后,忽必烈又发动了对日本的远征,远征军达到10万人,引路的高丽水军也有15000人,而且采取了分进合击的战术,一切都筹划得天衣无缝。然而,历史再次重演,一场台风于8月15日横扫了九州海岸,900艘战舰像蛋壳一样被撞得粉碎,战士的尸体飘满海面,风暴吞噬了远征军一半的军事力量,第二次远征不了了之。日本神道教僧人把这两次葬元军于鱼腹,救日本于转瞬的暴风称为“神风”。蒙古人也开始迷信地认为老天与自己为敌,从此淡化了对日本的征服欲望。两次失败打破了蒙古人战无不胜的神话,也使得从登州前往东北亚的海上丝路从此中断。
明朝大幕一拉开,同样弥漫着火药与血腥的味道。四周战事不断,边关城门紧闭。在丝路西端,西方国家要与明朝进行贸易,必须派遣使者带上“贡物”,进入明朝进行“朝贡”,明朝以“赏赐”的方法收购贡品,这是与明朝进行贸易的唯一合法形式。按照中国和西域七八个国家的旧协定,每6年允许这些国家有72名商人进入中国。而在东部,时值日本南北朝分裂,在战争中失败的南朝诸侯,组织武士、商人、浪人到朝鲜、中国沿海进行武装走私和抢劫,史称“倭寇”。倭寇像一股股黑色风暴,活跃在从辽东到广东的漫长海岸线上,沿海居民深受其扰。无奈之下,朱元璋加强了海防,修筑了海上16城。史载,1376年,大明对宋代刀鱼寨做了大规模改造,建立了周长2200米、用于驻扎和操练水师的蓬莱水城,还考虑到登州濒临大海,是高丽、日本往来的要道,“非建府治、增兵卫,不足以镇之”,于是决定将登州升格为府,管辖蓬莱县、黄县、福山县、栖霞县、招远县、莱阳县、宁海州、文登县8个州县;将登州守御千户所升格为登州卫,统领左、右、中、前、后、中左、中右7个千户所。升府立卫并得到扩建的登州城,周长九里,高三丈五尺,厚二丈,东门叫春生门,南门叫朝天门,西门叫迎恩门,北门叫镇海门,城楼高耸,威震海疆。
明朝唯一的一抹外交亮色,来自永乐大帝时期。1405年开始的郑和下西洋,是中国航海史上空前的壮举,比哥伦布发现美洲早了87年,比达·伽马到达印度早了93年,比麦哲伦环球航行早了110多年。这一壮举,在客观上疏通了海上丝路,扩大了明朝影响,引发了中国渔民南洋迁徙潮。但从主观意图上说,永乐大帝此举,不过是帝王“虚荣政治”的典型症状,是一场耗资巨大的巡回表演。明英宗上台后,由于不堪重负,断然中止了这一劳力伤财的表演。
明英宗被蒙古俘虏之后,特别是嘉靖执政后期,朝廷吏治腐败,海防松弛,倭寇趁机与中国海商大贾狼狈为奸,视朝廷海禁令如儿戏,疯狂进行海上武装走私,公然在沿海杀人越货。
倭寇肆虐的年代,登州人戚继光走进历史的视线。16岁时,父亲因病去世,他承袭了父亲的职位,就任登州卫指挥佥事(指挥使属官,正四品),走上了永不回头的铁血之旅。
1553年,他擢升为山东备倭都指挥佥事(都指挥使属官,正三品),驻扎在蓬莱备倭城(水城)内,总督登州、文登、即墨3营24卫。他整顿卫所、编练营哨、修造器械、组建民兵,主持建造了性能和装备均优于倭寇的大小战船,使登州成为大明沿海最为牢固的防区。两年后,他又奉调浙江,从义乌招募了4000名新兵,创建了军纪严明、战术多变的“戚家军”,直到将东南沿海的倭寇赶尽杀绝。正是由于在荡平倭寇和戍守北关中的卓越表现,他成为中国历史上与白起、韩信、岳飞齐名的常胜将军,并与郑和、于谦、张居正、郑成功一起,被黎东方称为“千古不朽的豪杰”。
但这一切,只是为了防御。固守住疆界,笼络住人口,成为明朝实行海禁的真正目的。在他们眼中,世界上最大的洋与世界上最高的山脉一样,不过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免费长城。
明朝实行海禁后,日本的海外贸易异军突起,因而早于中国进口了西方的天鹅绒,以至于《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将天鹅绒称为“倭缎”,闹了一个历史笑话。
九、英国佬来了
1588年1月17日,民族英雄戚继光病死在登州。56年后大明就落山了,脑袋后面拖着尾巴的满洲人就来了。不过,登州还是登州,海港还是海港。只是,由于马背上的大清不喜欢大海,实行了最严厉的海禁,采取了闭关锁国的国策,登州人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外国船队了。直到一个叫英吉利、一个叫法兰西的强盗,从海上入侵中国,攻陷了大沽炮台,打到了天津城郊,逼迫大清于1858年6月签订了城下之盟——《中英天津条约》《中法天津条约》。
名义上是条约,实际上是命令。上面写着:英法公使常驻北京,并在通商各口岸设领事馆,英国增开牛庄、登州、台湾、潮州、琼州、汉口、九江、镇江、南京为通商口岸,法国增开琼州、潮州、台湾、淡水、登州、南京为通商口岸,外籍传教士可以入内地自由传教,外国人可以入内地游历、通商。依照条约,登州等10个口岸应立即对外开放。
但条约并未立即实施,一方面,在大清看来,允许外国人自由进出口岸,形同开门揖盗,是比赔款还要大的侮辱;另一方面,第二次鸦片战争——英国人称之为“亚罗号战争”尚未结束,英、法帝国并不满足,咸丰帝也不服气,双方还在角力。直到1860年10月,英法联军攻入北京,洗劫并烧毁了圆明园,300多名太监和宫女葬身火海,逃往承德避难的咸丰帝这才派出“鬼子六”——奕与英法订立了《北京条约》,作为《天津条约》的补充。条约规定,开天津为商埠;准许英法招募华工出国;割让九龙给英国;任法国传教士在各省租买土地,建造自便;增加战争赔款。每一条,都扎在大清的动脉上。
让人看不明白的是,在不该有效率的地方,清廷的效率反而很高。1861年1月19日,大清宣布在天津设北方三口(天津、牛庄、登州)通商大臣,归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管辖,任命候补京堂、满洲人崇厚为三口通商大臣。上谕特别交代崇厚:“登州向系私设口岸,隐匿多年,现即新立口岸,自应派员专理。”
同一天,受英国驻华公使卜鲁斯指派,新任英国驻登州领事马礼逊前往登州,筹办领事馆和开埠事宜。行前,马礼逊亲自走访了曾在山东沿海驻扎过的法军将领,详细询问了山东半岛的地理及港湾情况。随后,马礼逊从天津出发,由陆路赶到德州,然后沿着古运河,详细考察了临清、东昌府、济宁、曲阜。3月7日,马礼逊在济南会晤了山东巡抚文煜,一再申明,所有内地码头地隘水浅,外国大船难以进出,通商口岸只能选择登州。对此,满洲人出身的文煜本想横加阻挠,但由于收到了崇厚关于协助在登州开埠的书信,只能隐藏起满腔的不甘,安排青州候补知府董步云陪同马礼逊前往登州。
马礼逊来到登州,兴致勃勃地登上蓬莱阁,但见阁东的水城浅可见底,目测水深也就是3米,只能停靠300吨以下的帆船,无法开进至少在千吨以上的铁船。港口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根本没有船舶避风场所。马礼逊耸耸肩,继而摇头叹息。
接下来,马礼逊顺着海岸东行,因为他听那位法军将领说过,蓬莱以东有一片适合做港口的水域,法国军舰曾在那里停靠。
不久,这伙人就见到了中国最大、世界最典型的陆连岛——芝罘岛。两座岛屿的怀抱里,是呈U型向东和东北方向敞开的芝罘湾。这里地处山东半岛东端,扼渤海湾入海口,靠近国际主航道,是兴办良港的绝佳区域。
“这里叫什么?”马礼逊通过译员兴冲冲地问。
“芝罘。”
“就是它了!芝罘。”马礼逊的嘴巴咧到了腮边。
接着,马礼逊向董步云提出,开埠地点以登州下辖的芝罘(烟台)取代登州府治所蓬莱。几乎未加思索,董步云就同意了对方的提议,因为在他看来,第一,芝罘是登州的辖区,开埠地点并未超出登州地面;第二,在此开埠,可以重开刚组建就因1860年法军进驻芝罘而被迫迁往福山县的厘局。
董步云与道台崇芳和登州知府戴肇辰协商草拟了一份《通商章程》,上报给了崇厚。崇厚,满洲镶黄旗人,一个不得不多说几句的人物,我在《大写西域》中曾提到他。这个时期,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群体——八旗兵已经演变为好吃懒做、死要面子、抱残守缺的代名词,崇厚也不例外。刘锦棠收复新疆后,朝廷派崇厚前往俄国交涉收回伊犁事宜。临行前,这个满脑袋浆糊的人通过占卦得知此行不利,为了尽快回国,自作主张与俄国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按照条约,大清只收回伊犁孤城,城西和城南的土地全部丧失。朝野一片哗然,崇厚被弹劾入狱。如果不是曾国藩的次子曾纪泽与俄国人重新谈判,据理力争,中国的新疆版图就不是今天的样子了。尽管这是18年后的事,但此时的崇厚已经长成一副媚外嘴脸。他认定,面前的《通商章程》“与新议条约章程多有不符之处”,这些地方官员没有忠实履行大清与外国的约定,所以建议朝廷派直隶候补知府、蓬莱人王启曾到烟台筹划开埠事宜。派出王启曾,也许是崇厚一生所作的唯一的明智决定。
王启曾一行到达烟台后,对东西沿海作了周密考察,不仅发现烟台厘局“抽收厘金,办理诸行含混”,而且发现“除芝罘岛外,尚有石岛、庙岛和武定府所属大山、利津等口,统计大小海口不下数十处之多,中外商船皆可随时卸货”,港口一片混乱,急需建立海关,规范沿海秩序。
要建立海关,必须逐级请示,依大清官场的效率,文书批复回来,少则半年,多则数载;如果不请示,起码也要同僚共商吧,但董步云因厘局内部混乱被撤职,崇芳在莱州被捻军缠住,马礼逊在烟台山上忙着建领事馆,王启曾几乎无人商量。就这样,一道人生难题摆在了王启曾面前。尽管他是道光年间的进士,但仍保持着山东大汉的本色,一向敢作敢为,曾因此而受到曾国藩的保举。眼下,如果按部就班走程序,听任混乱局面持续,他就不叫王启曾了。他断然决定:1861年8月22日开关征税。近代史上有名的“东海关”,就这样在没有“准生证”的情况下诞生了。
在古代官场,大凡不倒翁都是循规蹈矩的人,即便出了问题也无法怪罪到一个人头上;而敢作敢为者往往跌跤,因为谁也无法保证凡事滴水不漏。由于准备不足,开关仓促,港口出现了一些纰漏,这就给了不怀好意者攻击他的口实。一时,口诛笔伐者有之,讽刺挖苦者有之,从旁起哄者有之,就连亲人们也担心他会被唾沫淹死。好在,朝廷里还有一个聪明过人的“鬼子六”——总理衙门领班大臣奕。史载,“鬼子六”不但没有责备他,还奏请皇帝将登莱青道道府从莱州迁到烟台,山东沿海5府16州县自行管理的23个海口厘局,也改制为东海关监督衙门监管下的23个常关。
烟台开埠后,英国人抢先在烟台山盖起了领事馆。之后,法国、美国、挪威、瑞典、德国、日本先后在烟台山设立了领事馆。许多国家的商行、银行、洋行、教堂、学校、医院及其侨民纷纷落居烟台,形成了庞大的外国近代建筑群。外国人的落居,给当地带来了繁荣也带来了辛酸。因为《北京条约》准许英法招募华工出国,所以,英法不仅把物产丰饶的胶东变成了原料基地和商品集散地,而且把人口稠密的山东半岛变成了劳动力市场。仅1904年到1906年,从烟台口岸运往英国的华工就达16444人。
就这样,曾经的小渔村——烟台,成为山东最早的通商口岸,胶东半岛的新中心,中国北方货物的集散地。
英国人马礼逊东去后,美国传教士填补了英国在登州的空缺。海雅西在登州北街观音堂创立了华北地区第一座浸信会教堂;狄考文创办了登州文会馆——后来的齐鲁大学;梅尔斯夫妇创办了中国第一所聋校——启喑学馆;倪维思夫妇创办了女义塾——中国最早的女子学校。倪维思还在“广兴果园”培育苹果新品种,使得烟台成为西洋苹果与中国苹果嫁接的发祥地,这才有了享誉世界的“烟台苹果”。
尽管如此,蓬莱仍然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随着烟台港的勃兴,蓬莱港的地位随之下降,如今蓬莱港只是烟台港下属的四个港口之一。更尴尬的是,过去烟台是登州的辖区,如今蓬莱归烟台管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