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
——从蓬莱到罗马
来源:中国企业报
(上接Z01版)
按说,他该高兴才是,他将有幸进入富甲天下、美女如云的国际大都市长安,这是多少日本人一生的梦想呀!但是,“安史之乱”尚未平息,长安、洛阳都已沦入叛军之手,去兵连祸结的唐本土迎接藤原河清,与虎口拔牙有什么区别?因此,高元度愁容满面就不难理解了。
“抛锚上岸——”高元度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叹了口气。
二、神话蓬莱
上岸不到一里半,就是登州城了。
登州城周长四里,城外沿东北城墙有密水流过,城东北侧是法照寺,东侧是集市,西侧是州署衙门,南侧从东到西依次排列着龙兴寺、渤海馆、新罗馆、开元寺。渤海馆和新罗馆类似今天的外宾楼。他们住到了哪里,《蓬莱志》里没有记录。我推测,杨方庆理所当然住进了渤海馆,而高元度一行是断不可能住进以敌国名称命名的新罗馆的,他们只能下榻开元寺。我的依据是,高元度信佛,开元寺僧舍也不陈旧,高元度应该乐意入住,而且他还为开元寺供献了壁画。840年三月,日本留学僧圆仁等人路经登州回国,在等待官府发放“公验”期间,也住进了开元寺,然后惊喜地发现了日本老乡高元度一行供献的壁画,佛像两侧还留有8个供献者的官位及姓名,他们都是高元度的随从。
看来,高元度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一双脚闲不住,借机寻访了当地的人文地理、风土人情;一张嘴也闲不住,他向当地官员询问最多的,就是蓬莱的传说和登州的来历。
当地官员介绍,蓬莱之名,源于神话。《列子》记载,渤海以东有“岱舆、员峤、方丈、瀛洲、蓬莱”五座仙山,天帝安排15只大龟分别驮着它们,可是龙伯巨人一口气钓走了6只乌龟,于是“岱舆、员峤”沉入大海,只剩下方丈、瀛洲、蓬莱三座仙山。《山海经》也记载,“蓬莱山在海上”。
蓬莱,位于东经120.75度,北纬37.8度,是一个仙气氤氲、如梦如幻的人间仙境。而蓬莱北部海面,常出现虚幻瑰丽的海市,它散而成气,聚而成形,虚无缥缈,变幻莫测。古人便以海市为由头,演绎出蓬莱乃海上仙山的传说,勾勒出一个个奇幻美妙的故事,“八仙过海”便是最著名的一个。
相传,“八仙”过腻了神仙日子,一起来到八仙之首吕洞宾的别馆——蓬莱把酒言欢。酒至酣处,八仙纷纷亮出法宝,何仙姑脚踩莲花率先入海,然后是铁拐李仗起铁杖及葫芦,汉钟离手摇芭蕉扇,张果老骑上纸叠驴,蓝采和挑起花篮,吕洞宾手握长剑,韩湘子吹起横笛,曹国舅拿起玉版,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共同演绎了一段与东海龙王斗法的传奇。
众所周知,人类有三大梦想,飞天、长生不老、预知未来。在飞天尚不现实,预知未来还不靠谱的古代,似乎长生不老最能麻醉人的神经。“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完成统一六国伟业的始皇帝嬴政曾提出这样的问题,推动西汉进入极盛的汉武帝刘彻也发出过同样的疑问。
为把梦想变成现实,嬴政曾亲自东巡求药,但无功而返。公元前219年,山东方士徐巿(又称徐福)粉墨登场。他上书说,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上住有神仙,有长生不老之药。嬴政大喜过望,派他率众带上三年的粮食、衣履、药品、耕具和蚕桑种子入海求仙。但徐巿出海数年,并未找到神山。公元前210年,嬴政东巡至琅琊,徐巿第二次拜见,说他之所以没有得到仙药,是因为巨鲛在途中阻碍,要求增派射手对付巨鲛。嬴政又一次信了他,派他带上童男童女三千人驾船出海。之后,徐巿沿庙岛群岛、辽东半岛、朝鲜半岛海岸东去,在济州岛稍事休整,然后渡过对马海峡,抵达了人生的另一个起点——“平原广泽”(可能是日本九州岛)。由于没有得到仙药,怕回国掉脑袋,只能永久居住下来,教当地人农耕、捕鱼之法,过起了渔歌唱晚、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他虽然不同于1500年后的郑和,也不比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但称他是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航海家和探险家,中日友好的使者,应该不算夸大其词。
汉武帝求仙之切,较始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他8次巡幸大海,历时23年,几乎每次都驾临蓬莱。公元前104年,他第五次巡幸到达蓬莱时,安排手下修筑了一座小城,称之为“蓬莱”。从此,这个传说中的仙境,有了人间的地名。
到了634年,唐太宗为征服高丽,决定建立水师基地,因此才设置了蓬莱镇,隶属于黄县(今龙口市)。
而蓬莱改名登州,则是唐太宗的孙子当政时期了。
三、从文登走来
其实,登州早在唐太宗的父亲当政时就有了。不过,彼登州非此登州,最早的登州并不在蓬莱。
隋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战国名士淳于髡的后人淳于难与弟弟淳于郎也在文登自立为帅,独霸一方。经过一番血腥的争夺,前朝贵族李渊成为最后的赢家,建立了隋朝。621年,李渊对尚未征服的边远地区捎去口信,归顺者加封,反抗者灭族。于是,淳于难率部归降。为了安抚淳于难这样的归附者,唐高祖李渊一口气设立了360个州、1557个县。其中山东半岛东部新设一州,因州治设在文登县而取名登州。淳于难成为首任登州刺史,封晋国公。淳于郎成为莱州刺史,封燕国公。
这种安抚性设立州县的政策,尽管在稳定大局上发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也使得“州府倍多于前代”,大量财力被冗员吃掉。627年,唐太宗李世民一上台,就大刀阔斧地裁撤州县,人口稀少的登州由此成为牺牲品,被归并于莱州。之后,经过李世民、李治父子驰而不息的努力,唐帝国成长为世界级巨人,一时间众星捧月,八方来朝,胶东半岛也成为东北亚国家使团的入境通道。692年,刚刚称帝的武则天宣布恢复登州,州治设在黄县,与我们所要讲述的蓬莱距离不远,已能听到蓬莱海面澎湃的涛声。
705年,也就是武则天驾崩那年,二度为帝的唐中宗李显派出侍御史张行岌前往东北,招抚震国国王大祚荣。大祚荣是个聪明人,尽管贵为一国之尊,但也不想得罪那个抡圆了拳头想找茬的大唐,因此表示臣服,并派次子大门艺到长安做人质。从此,震国的两条入唐通道得以开通:一条是从安东经营州(今辽宁朝阳)入唐的陆上通道,另一条是登州海道。但是不久,唐与边关民族爆发战争,陆上通道因防卫原因被迫封闭,震国及新罗使团入唐只剩下登州海道。
就连一块不走的钟表,每天也有两次是准时的,况且是武则天这个看似平庸木讷、实则大智若愚的三儿子了。707年,为了便于接待震国、新罗、日本使臣,李显宣布在黄县下辖的蓬莱镇设县,登州移治蓬莱,州治设在蓬莱镇南一里处。从此,这个千年古港凤凰涅槃,升格为州。
我想,李显所作的这个决定,肯定不是什么拍脑袋工程,一定有充足的理由。除了他应该考虑的政治、外交、军事因素之外,地质方面的原因也不容忽视。恰巧,我有14年地质工作的经历,正好可以从专业角度帮读者做些分析。我在蓬莱考察时发现,古蓬莱港位于一个半封闭马蹄形的地理空间内,东北方向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沿海岸从西到东依次是高高的丹崖山、黑峰台、西峰台,海岸南部是坡度较缓的赤山、庙山,河流从南部山凹中流出,形成了一方冲积扇谷地。在唐代以前,这里是一片阔大的水域,西北部的山势挡住了冬季的西北季风,南部的山势挡住了夏季的东南季风,使得这里成为一个难得的避风港湾。而且,田横山插入海中,既为海上航行提供了坐标,又为观察海上形势提供了制高点。因此,古人选择蓬莱作为山东半岛的主要港口,也就不足为奇了。
四、登州道
如同人人知道直布罗陀海峡 ,却很少人知道直布罗陀一样,在古代世界地理版图上,“登州道”比登州的名气大得多。
古人之所以把由山东半岛蓬莱港、庙岛群岛、辽东半岛老铁山(今旅顺口)共同构成的海上航道称为“登州道”,原因有三:一是蓬莱港位于山东半岛北部正中,向北至辽东半岛的老铁山仅有50海里(计90公里),是从山东半岛前往辽东半岛的最短行程;二是在蓬莱港与老铁山之间的渤海海峡,散落着庙岛群岛的数十个岛屿,可以随时停靠,并通过逐岛航行安全抵达对岸;三是这条水道正好处于黄海与渤海交界处,内海—渤海平均水深18米,外海—黄海平均水深40米,渤海与黄海对流,浪潮在此汇聚,由于潮流和海底地沟的作用,形成了一条清晰的水线,这条水线甚至成了万千航船的天然航标。就连独木舟和木板船时代的古人,都能挺起胸脯走这条水道。
登州道起源于新石器时期,形成于秦汉之际,繁盛于唐宋元代。秦代之前,各种陶器和种子,后来是瓷器,由此传到东北亚,这条通道一度成为“陶瓷之路”。秦汉时期,中国丝绸就零零星星地通过这条海道到了朝鲜、日本。自唐代起,这条“循海岸水行”的黄金通道,一直到日本遣唐使船7世纪70年代改取南岛路之前,都是官方往来的必经之路。作为航程的起点与终点,登州港承担了输送“移民”“贡使”“货物”的多重使命,中国的蚕丝、蚕茧由此大规模输出到朝鲜、日本,中华文明也由此走向东北亚。整个唐代,日本任命的遣唐使团共19批,实际到达中国的15批,早期的5批和第12批均从登州登陆,第18批从登州返回。朝鲜半岛的高丽、百济、新罗各国经登州中转的朝贡使团更是高达79批。隋唐五代时期,登州就与泉州、扬州、明州并称“中国四大古港”,一派“日出千杆旗,日落万盏灯”的繁盛景象。后唐时期,由于陆路被辽国阻断,登州道成为高丽人前往中原的唯一通道。史料显示,登州港是中国古代北方最大的港口,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首航地,还是目前中国北方保存最古老的港口。2005年蓬莱水城清淤时发现的两艘朝鲜、韩国大型双桅远洋古船,就是例证。
行文至此,可能有读者会问,既然蓬莱是海上丝路首航地,那么扬州、泉州等南方古港处于何种位置?在此我要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可分为两条:一条是以登州道为代表的东方“海上丝绸之路”,交往对象是东北亚;另一条是从江、浙、闽、粤起航的南方“海上丝绸之路”,交往对象是东南亚、南亚、西亚以及欧洲。两条道根本没有可比性,因为第一条道开辟于远古时代,扬名于汉唐宋元时期;而第二条道出现在晋代之后,僧人去印度取经都不敢走这条海道,东晋时期的高僧法显从今斯里兰卡回国时侥幸走了一次,结果遭遇暴风差点葬身鱼腹。至于这条海道成为焦点,则是明朝郑和下西洋时期了。
有人问我,为什么这本书是从蓬莱到罗马?而不是从长安到罗马?
五、鲁缟齐纨
鉴于本书刚刚开篇,我不想过早介入丝绸之路起点之争,这个问题河南人最感兴趣,需要写到洛阳再说。今天,我只想谈谈丝绸的源头。
我有点跑题了,但跑题的不是我,而是历史。历史从来没有固定的剧本,也不太喜欢走直路,总是抑制不住对旁支小径的偏爱,并且总能取得意外的发现,丝绸就是在中西交往大历史中发现的“东方绚丽的朝霞”。
古代,希腊人只知道,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国家叫“赛里斯”,那里的人养了一种小昆虫叫“蚕”,但他们不了解丝绸制作过程,更不清楚丝绸的产地。其实,长安作为当年张骞出使西域的出发地,并不是桑蚕和丝绸的主产地。关中地区以种植粮食为主,丝织业不仅产量少,而且档次低。唐朝皇帝曾下令:“关辅寡蚕,诏纳米粟。”
那么,丝绸的主产地在哪儿?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
淑人君子,其仪一兮。
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鸤鸠在桑,其子在梅。
淑人君子,其带伊丝。
其带伊丝,其弁伊骐。
鳲鸠在桑,其子在棘。
淑人君子,其仪不忒。
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鳲鸠在桑,其子在榛。
淑人君子,正是国人。
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这首诗见于《诗经·曹风》,名叫《鸤鸠》(布谷鸟),全诗以古曹国(今山东定陶)桑林为背景,用在桑林筑巢的布谷鸟托物起兴,深情歌颂了仪容端庄、品性善良的君子。要知道,那时的桑林,既是祭天求雨之地,也是男女幽会之地,更是养蚕的原料基地,由此可以推知远古齐鲁大地桑蚕业之发达。
(下转Z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