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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6日 星期    返回版面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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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村盖房子自有其乐趣:川西平原,节奏舒缓。“菜花黄,明月东方,日西方。”
  “活儿比命长。”劳动力亦工亦农,放下裤脚修房子,卷起裤脚下田。下工地的时候会有人在墙角打个招呼,手上拎个灰刀,脸上脏兮兮笑嘻嘻的。当然,是个甲方都急,但也不真正急成什么。反正不卖,也不向某个日子献礼,毕竟不像城里的房子,是某种强大规则下急吼吼的经济作物或政治作物。散漫是散漫,
  “明七暗八正九点”,但总是在做,所以总有个完。

我在西部做建筑

来源:中国企业报  作者:刘家琨

我在西部做建筑

“西部”这个词,通常令人联想到的是辽阔、苍凉、大漠长河等等,或许还加上从美国牛仔片那儿引进的某种气质,而我长期待着的蜀地,这个享乐主义的安逸平原,真的属于西部吗?———然而是的,四川确实是在“西部”所属的十二个省,市、自治区内。

我和我心目中真正的西部的确也有过一段缘分。

西藏的斜墙

藏胞自古以来的娱乐生活是围着火堆跳歌庄舞,男欢女爱,在一年一度的集会上骑马打枪扛石头,人家的群众艺术根本就不一定需要花那么多钱盖一片那种房子。我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塞给人家一种自以为是的生活,而人家就那样生活!从此我知道了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

1984年,我已分配到成都市建筑设计院,还没有完全适应从学生变为国营单位小职员的沉闷生活。伏案制图的老工程师透过汗衫耸起的肩胛骨,使我心头涌起一阵阵莫名的恐慌。突然有一天,听说院里正在组织人员要去西藏。西藏各地有43项建设工程要赶紧完成。我们设计院分到了其中两项:那曲饭店和那曲群众艺术馆。

那曲在羌塘,羌塘在藏北,藏北就是藏羚羊跑动的地方,令人神往。我报了名,积极得很,生怕去不成。后来我才晓得,真正的形势其实是生怕我不去。当时我主要的长处是好像什么都不怕,另外也还能画一手水粉渲染图。

那曲海拔4700米,因为缺的主要是氧气,所以缺别的就不算什么了。好些人被选中,选中的人也多有“火线入党”的决心。我那没来由的积极不光是父母有些反对,在单位里也显得颇为可疑。据说某领导提醒说,这个人,要看见他上了飞机才放得下心来。

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习惯于在四川盆地稠厚的云层下还觉得是个晴天,突然看见天上面的蓝天和云上面的白云,我兴奋异常,一反常态很快给父母写了封信,其实主要是想说这些云,当时我哪里懂得父母的担心。多年以后,我陪儿子第一次坐飞机,他皱眉望着舷窗外说小云在大云里面洗澡。突然涌出的回忆令我心里一步踏空,怦然作响。

在一片无遮无拦无红线的草原上修房子,我有点不着边际。没有任务书,只好乱想想,翻翻资料集。最后是根据土围子的启发,用一堆房子围了大大小小一些院子。我一直没有亲眼见到那房子修成后的样子。1987年我专程去看,但那一片正在闹鼠疫,从当雄就封了路。听说最好看的是主体上面一些倾斜墙造成的光影。倾斜墙?看过照片我才知道其实是我画错了,斜墙和直墙有一个未曾料到的胡乱交接。那房子最高处也就两层,但诗人马丽华当时认为是“月光下壮丽的大厦”。那房子风光了一阵,后来听说成了设计中没有考虑过的“歌厅”。再后来,听说院子里面主要是挤满了避风的羊。生性敦厚慷慨的加措———第一任馆长,后来给我写了封不留情面的信,痛批了一些想当然的设计处理,因为他的宽厚,也因为他的耿直,我们是一辈子的老朋友。

藏胞自古以来的娱乐生活是围着火堆跳歌庄舞,男欢女爱,在一年一度的集会上骑马打枪扛石头,人家的群众艺术根本就不一定需要花那么多钱盖一片那种房子。我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塞给人家一种自以为是的生活,而人家就那样生活!从此我知道了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

一夜突变

从上海转道南京的列车上,窗外的景物纷纷向我诉说关于建筑的事情。我拍了很多照片,现在看起来图像不清、动机不明,但从此以后,用同行的何多苓、翟永明的话说,我“一夜突变”,成了建筑人。

1989年到了新疆塔里木盆地,因为那里发现了大油田,设计院不知怎么成了石油城的设计单位。石油城到底建在库车还是库尔勒,需要做个决定。一位原已准备辞官回乡的常州来的市长,看见了库尔勒的大好希望,倾其全力接待:早上起床就要喝酒吃肉,四两一串的羊肉串中间那块肥的最香。博斯腾湖里坐快艇,钓不钓得上来中午反正都吃大鱼。大姑娘小姑娘载歌载舞,心怀不满的维吾尔小胡子男青年走了又来。腰上拴着铜链子,我从盘旋的直升飞机肚子上开的门往下看,一些斑斓的色彩,一片晕眩。石油城就定在库尔勒了,几年间,设计院在那边设计了半个城,我的任务是一个文化中心的设计。

我们被关在库尔勒郊区一个招待所里做设计。漫长的白昼,下班时间过了好像都还剩一个白天,成天趿拉着拖鞋,有事画图无聊了也只好画图。一盘磁带反复放,罗大佑的恋曲听得都进入新陈代谢、欲罢不能了。像大多数建筑师一阵一阵迷恋某种形态那样,也许是肥美的曲线看多了。我迷上了椭圆,死活做了个椭圆形大厅,把合作的同事们画惨了。后来听说它并不好用。幸好这一次我观察并体会到当地居民对户外集会活动的喜爱,在那个大厅外附加了一个室外剧场。据说倒是这个附加的户外空间比较受欢迎。建筑师在设计前应该尽量删除自我,观察现实。这个建筑我仍然没有见过,开工时我已离开。完工后留守的同事拍回来一叠迷迷蒙蒙的照片。

上大学之前从来未听说过“建筑学”,填志愿时连“仓库保管”和“皮革处理”都填了,无非也就是一个知识青年想跳出农村找个工作。毕业10多年间,主要的精力和兴趣都没放在建筑上,由我主持设计的两个建筑远在边疆没有见过,我想,从未经历过图纸变为物质的那种撼动,也许是我总是对建筑提不起兴趣的重要原因。1993年,我已经考虑改行,这时恰逢同学汤桦在上海办个展,我作为朋友而不是建筑师出席。这次活动对我震动很大。从上海转道南京的列车上,窗外的景物纷纷向我诉说关于建筑的事情。我拍了很多照片,现在看起来图像不清、动机不明,但从此以后,用同行的何多苓、翟永明的话说,我“一夜突变”,成了建筑人。

把建筑放在生活里

我现在的工作室空间差多了,不过是普通的商住楼,但好在是在一个生活方便的老社区里,窗口常飘来饭馆的菜香或馊臭。“把建筑放在了生活里”,这是一个老外最近随口说出的观感,它成了我继续在这里工作的上好理由。

又一个十年!以画家罗中立的工作室为开端,我开始了在川西平原的建筑实践。1997年由王明贤发表在《建筑师》上的“叙事话语与低技策略”一文,记录了我当时在乡村完成的几幢房子和一些体会。由于“低技策略”这个概念,好多人认为我当时已经想清楚了方向,甚至有了某种理论视野,其实我自己清楚,我只不过是在处理现实。消极点说是一种挣扎,积极点说是尽量利用现有的条件。所谓“低技策略”,(注意不是“低技风格”)只是一种被逼无奈,将错就错的战术,它并不是高屋建瓴,以亚洲的情况来对抗西方之类的理论运筹,而是匍匐在地的蛤蟆功。

在乡村盖房子自有其乐趣:川西平原,节奏舒缓。“菜花黄,明月东方,日西方。”“活儿比命长。”劳动力亦工亦农,放下裤脚修房子,卷起裤脚下田。我们的工地氛围跟从耕种季节,农忙冷清,农闲热烈,抢收抢种的五月间只有包工头兀自抽烟。工程不大,就那么些人,差不多都认识了。下工地的时候会有人在墙角打个招呼,手上拎个灰刀,脸上脏兮兮笑嘻嘻的。当然,是个甲方都急,但也不真正急成什么。反正不卖,也不向某个日子献礼,毕竟不像城里的房子,是某种强大规则下急吼吼的经济作物或政治作物。散漫是散漫,“明七暗八正九点”,但总是在做,所以总有个完。

1997年,我交了辞职书,使很多同事感到愕然。今天回想起来,我确实相当莽撞,但当时一切情绪都很真实。

我晓得创业十分辛苦,前程未卜。我的第一个工作室在一条仿古街上,三层坡顶楼的顶层,空间很高,只是停车不便,底层二层又是个茶楼,甲方来找我时开始总有接待女郎笑脸相迎,但一听不是喝茶的马上又给个冷脸。我现在的工作室空间差多了,不过是普通的商住楼,但好在是在一个生活方便的老社区里,窗口常飘来饭馆的菜香或馊臭。“把建筑放在了生活里”,这是一个老外最近随口说出的观感,它成了我继续在这里工作的上好理由。

从1999年成立事务所到现在,我们一直在这里。前头几年,工程都在成都地区,直到2003年鹿野苑石刻博物馆的建成。设计鹿野苑的时候,我已经又积累了一些工地经验。而且,从1998年王明贤组织的“中国青年建筑师实验作品展”开始,上海顶层画廊的“变更通知”、柏林的“土木”展……通过与外部的接触,我也对自己做的那点东西到底算什么有了更清楚的认识。但一切主要还是在于机缘,年轻时候交下的朋友就是你的生态。诗人钟鸣当馆长,在和湘财的陈总选定我担任设计后,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那是你的事了,你对自己负责。”他们和罗中立、何多苓那种倾情投入,共同研讨的方式完全不同,相同之处在于都是最棒的甲方。大营造施工队,虽然当时在土建方面刚刚起步,但公司的头头学过美术,对实现一个高品质的建筑有相当的抱负。建筑的成败取决于社会的合力。有了各方面的支持,在我熟知的平原风景里,这个建筑达到某种成熟度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长年生活工作在一个地方究竟会不会成为真正的限制?我常常想,但不肯定。位处西南腹地,周遭大山环绕的四川是有点封闭,好在这已经是一个交通发达,信息过剩的时代了,真正的困难不在于缺乏交流而在于难以沉淀。“少不入川”,生活在这里,可能会土点懒点,但也因此可能保留一份质朴和从容。从平原中心的城市驾车出去几个小时,你可以经历从湿地水草到苔藓地衣的植物学断层,同时也路过汉、羌地段抵达雪域藏地。从时尚到蛮荒,这种风土人情的清晰剖面可以使人很容易感知一个世界的完整结构,避免认知单一感受贫乏。关于混杂丰富和融汇一炉,火锅应该算是一个象征吧。

玉米的生存策略和稻谷不同:玉米在中部结穗。这样它就既便于承接上部的阳光又便于汲取下面的营养,从而结出一个比挤在顶部结穗的稻谷更大的果实。待在一个中等地区,挨近自然与传统,同时也看得见国际潮流,也许有助于更清楚地了解中国最广大地区的普遍现实,而不那么容易迷失在超大都市流行主题的幻觉里———显然,这是我后找的理由,但也许有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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